凌晨,市医院。
病床上,宁嘉懿缓缓睁开双眼,四周黑漆漆的,唯有门扇上部的窗口透出淡淡的光。
喉咙发干。
宁嘉懿的眼睛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勉强能看到左侧靠墙的柜子上有一抹淡淡的影子,从形状上推断应该是水壶。
手在被子下摸索着,抓到了铁的护栏,刚想借力起身,背上的伤口便被牵动到火辣辣的疼。
“嘶————”肉体的痉挛,叫他的手臂瞬间绵软,半个身子就这样朝地上砸了下去。
这下完了,肯定要破相了。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如期到来,宁嘉懿在拥抱市医院冰凉的地板之前跌入了一个怀抱。
“额唔?”宁嘉懿被那人重新安放在床上,而后就听见耳边穿来一声勒令:“别乱动。”
“夏…炑?”
后者没有应答,伸手捻开了床头灯,炽白的光泼了半间房。
“渴了?”
宁嘉懿盯着他,乖巧的点点头。
长叹一声,夏炑绕过陪床的折叠椅给宁嘉懿倒了杯水。
宁嘉懿笑着说了声谢谢就要去接,却扑了个空。
“你干嘛?”
在宁嘉懿迷惑的瞪视中将水杯放在一旁,怕他不舒服,夏炑又以环抱的姿态整理了一下宁嘉懿背后靠着的枕头,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将水递到宁嘉懿的嘴边。
嬉皮笑脸地接过,苍白而干枯的唇瓣含着杯口吞咽,宁嘉懿笑着将空水杯递回去:“你其实不用那么紧张的,我也只是挂了点彩…”
“只是?”夏炑的手在空中一顿,又毅然决然的收了回去,语气也较之前的更为冰冷。
“干嘛这么凶?再说了受伤的是我又不是你…”宁嘉懿握着水杯的手无力的垂落在被面上,倾斜的杯口泻下几滴水珠,将白色染上了浅灰。
“宁嘉懿!”夏炑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算我求你,下次遇到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要再冲动了?”
“什么叫冲动?”宁嘉懿蹙着眉头,觉得自己像是被看低的傻帽。
夏炑用手捂住血丝密布的双眼,无力的坐下,半晌才喃喃道:“可是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手上猛的一使劲,被子被抓出几丝褶皱,宁嘉懿垂眼看向夏炑的发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终于吐出一句承诺:“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先逃,然后再打电话给警察叔叔。”
回顾这短暂的20余年,宁嘉懿觉得很玄幻,毕竟他已经凭一己之力将两个人送进了监狱,罪名还都是还都是强奸未遂。
如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宁嘉懿终于熬不住了。
“喂。我想睡了。”宁嘉懿抓着杯子戳了戳夏炑:“你帮帮我。”
夏炑抬起手搓了把脸,把宁嘉懿重新放平了,甚至贴心地塞好了被脚。
啪的一声,病房白色的墙壁再次被黑暗笼罩。宁嘉懿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充满压迫的黑影,犹犹豫豫的问出了口:“那个…你要不要上来一起睡?折叠床应该…”
“不用。”夏炑无情地打断他:“你先睡。我出去抽根烟。”
抽烟?夏炑居然抽烟。
“我记得…”黑影渐渐远去,然后在开门后亮了瞬间,便消失不见了。宁嘉懿的声音也由询问转为了呢喃:“我明明记得你不抽烟的…”
宁嘉懿看着天花板,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是在生我的气吗?
无人应答,房间更是安静得连根根落地都能放大如同雷鸣。
“话怎么少,还给我甩脸色看!”宁嘉懿咬了咬后槽牙抱怨道:“小时候的事情…我还怎么问得出口…”
嗡————
铃声大作,起床气很严重的宁嘉懿的双眼倏地睁开,登时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我艹,这谁呀?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在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中,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来人是夏炑,穿着私服,手里还提着打包好的早餐。
一见到夏炑,宁嘉懿脸上的表情就跟川剧变脸似的由怒转喜了。
“早上好啊!”
“嗯。”
语调依旧是淡淡的,宁嘉懿勾起唇角,轻轻啧了一声,继续赔着笑脸:“那个…手机…”
“哦。”夏炑将早餐放在桌上,伸手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苏巡。”
“糟了…”宁嘉懿暗叫不好,“那个…能麻烦你帮我接一下吗?”
垂目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夏炑最后还是依言接了。
“嗯,好,我会像他转告的。”
宁嘉懿在边上一边听,一边附和着点头。
“怎么样?说了些什么?”见夏炑挂了电话,宁嘉懿问道。
“没什么。”夏炑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碗粥,扭开盖子晾着。“就说这学期新开的一门课,老师很严,而你刚好错过了第一节。”
“不是吧!”宁嘉懿沮丧着脸,被夏炑扶着坐起。“真倒霉。”
夏炑把着粥,轻轻吹了吹,才在宁嘉懿的抱怨声中递了过去:“缺一两节课也没事儿。只要后期努力也能跟得上。”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三生有幸长了颗天才脑袋啊?”宁嘉懿吸了口勺子里的粥,瞬间就被烫到龇牙咧嘴。
“你慢着点。”夏炑夺过粥碗,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
的确有好久没见过夏炑这般温柔的样子了。宁嘉懿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待夏炑将晾好的粥,送到嘴边,才恍惚着开了口。
“啊呜。”粥炖得很烂,宁嘉懿连嚼都懒得嚼直接就咽了下去,因为食物供给上了,身子也开始发热。
“叫不知情的人一看,还会以为我是手废了。”宁嘉懿笑着说:“你从小就爱惯着我。”
手一抖,盛着粥的勺子重新跌回碗里,夏炑有些茫然无措的抬起眼与宁嘉懿的视线隔空相撞。
“但我到现在不明白…”宁嘉懿嘴角的笑意浅淡了些许:“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现在却又回来讨好我…哪怕我因为失忆而对从前只字未提你也…丝毫不在意。”宁嘉懿闭上酸涩的眼睛复又睁开。
“你…”
宁嘉懿吸了吸鼻子,看向夏炑的眼神多了一丝探究。
“怪不得你会无条件的对我好。”
真像是做了一场颠倒的梦。
竹马回来了和我相亲,对我百依百顺,还三番两次的救我于水火,我到底要不要嫁给他?
哗———
“哥!”门口传来的一声呼喊将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吸引了过去。
背着书包的夏苒在看到病床上坐着的宁嘉懿脚步一滞,高亢的尾音猝然断在喉咙里。
“嫂子…你醒了?”
“苒苒!”这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了。宁嘉懿在二人脸上逡巡了一圈,才缓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那个…”夏苒拈起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了绕,笑道:“我其实是可以解释的…”
苍白的病房因为第三人的闯入瞬间化为修罗场。
夏炑长叹一声,从宁嘉懿床下拉出个塑料凳往夏苒那边踢了踢。红色的凳子在力的作用下运动起来,最后稳稳地落在夏苒面前。
“坐吧。”宁嘉懿朝她点点下巴:“好好说,我不打你。”
夏苒:“……”
你看我干什么?夏炑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夏苒自知是逃不过这一劫了,肩膀一跨,书包应声而落,撩了撩落在胸前的头发,大喇喇的坐下,随即做了个标准的认错的姿势。
如果场地够宽,她估计还得助跑一段,来个滑跪。对此,夏炑丝毫不曾怀疑。
一个小时后,两兄妹都坐在医院走廊的里唉声叹气。
“哥…你说嫂子他会原谅我们吗?”
“你说呢?”
两人同时往宁嘉懿所在的病房望了一眼均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受伤的事情最终还是没能瞒得住,早饭时间刚过,宁单就带着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地来了。
宁嘉懿被夏家两兄妹的所作所为气得翻白眼,也才刚平复下来,门就又被暴力地推开了。
这还能不能让他安生了?!宁嘉懿没好气的侧过头,却是愣住了。
“咚、咚、咚。”宁单每往前走一步,手杖施加在地板上的力就更加用力一些。
“爸…”宁嘉懿勉强着半撑起身子,生理性的颤动了两下才稳住。
“哎哟——老单!你走那么急做什么?”张淑扶着门框喘息了两下才踉跄着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刘婶、吴叔、夏苒和夏炑。
宁单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他和宁嘉懿的关系固然没有好到让他无话不谈的地步,甚至因为工作原因,很多时候都缺席了他的成长,但也不至于、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亲身儿子被人打成重伤住进医院,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孽子…”宁单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心一横举起大掌裹挟着劲风出击。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大喊出口。
老单、宁总、老爷、伯父,各种称呼万声齐发。
那张布满老茧的手眼看就要贴上宁嘉懿的脸,危急关头却被夏炑当空接住了!
手杖金属的末端重重砸向地面,宁单暴怒:“你也要造反!”
“伯父…”夏炑瞥了一眼床上冒着冷汗的宁嘉懿道:“懿懿这才刚醒过来,而且又恰逢易感期,医生说要静养…”
啪——
火急攻心的宁单一棍子砸在夏炑的大腿上,指着宁嘉懿破口大骂:“你说他受不了刺激,那我一把年纪地就受得了?”
夏炑的身子一矮,但最后还是咬着呀,连吭都没吭一声。
暴风雨后是诡谲的死寂。
空气中只有焦灼的气息声。
“爸……”宁嘉懿犹豫着探出手要去抚宁单的手背却被后者悄无声息的避开了。
“懿懿…你也不小了。”宁单脸上交错的皱纹如同被枪子击中后皲裂的玻璃:“做什么事之前得先考虑考虑后果…别总想着当英雄一门心思往前冲,最后叫宁家绝了后。”
所有的剧变都发生在朝夕之间。宁单杵着柺子走了,刘婶吴叔都说宁嘉懿做错了,纷纷教训了他一通也走了。宁嘉懿由昔日不愁吃喝的富家少爷瞬间沦为了“丧家之犬”。
“哥…”
夏炑朝夏苒使了个眼神儿,后者立马偃旗息鼓,乖乖地退了出去。
屈起伤腿,夏炑跳着来到床边,将一脸无助的宁嘉懿搂在怀里,这几天萦绕在鼻尖的薄荷味儿更加浓郁了。
“别怕。”夏炑哄睡似的轻轻顺着宁嘉懿的背:“伯父在说气话呢!你是宁家唯一的血脉,他是不会不要你的。”
颈窝一沉,耳边很快就穿来抽泣声。先是毛毛细雨转而就倾盆了。
几天后,宁嘉懿在病房里接待了白小丝。穿回一袭白裙的她,从外边看依旧是那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白天鹅,但内质的东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从果篮里选出那根最好的香蕉,剥好了才递到宁嘉懿的手里:“说真的,你后悔救我吗?”
软糯的香甜在舌尖舞蹈,宁嘉懿低头又咬了一口:“不后悔。”
“可我以前还当中羞辱过你…”白小丝纤细的十指绞在一起,神情异常紧张。
“其实我早就不记得那些了。”宁嘉懿将香蕉皮投进垃圾桶里,轻描淡写道:“如果记忆力那么好,我四级早就过了。”
“噗!”
直到看见白小丝笑出声,宁嘉懿还觉得有些恍惚,他很庆幸自己一时鲁莽保护了曾经喜欢的女孩免遭禽兽的魔爪。
而且当时还是那种地方,宁嘉懿不由自主地想起酒吧厕所他被心怀不轨的alpha压制到男厕而不能自主的场景。
他那个时候也害怕到下一秒就会毅然决然的咬舌自尽。但夏炑却救了他。之后经过心理治疗他才勉强能够窥见一点点明亮…
“就算是我想以身相许你应该也不会要了吧?”白小丝抱着腿,白裙勾勒,仪态端庄。
“嗯。”宁嘉懿咬着唇相当实诚的点点头:“不要了。”
“喂!”白小丝抽出枕头往他身上不轻不重的砸了几下:“我不要面子的吗?”
“姑奶奶,姑奶奶…我错了…”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两人又闹了一会儿,直到宁嘉懿反手摸着肩胛骨喊疼才停住了。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嗯啊…没事儿。”宁嘉懿重新变换了一个姿势靠着,背部的抽痛才缓和些。
刚从开水房打水回来的夏炑开门就看到白小丝一脸关切的伏在宁嘉懿的床边,心里那口酝酿了许久的醋坛子夸夸两下就裂开了。
“你回来了啊?”宁嘉懿和他招呼了一声,却并未得到回应,正纳闷的时候,就听见白小丝开了口。
“你好。”
“嗯。”夏炑伸出手来轻握了一下白的手机旋即便松开了。
“夏炑,这是我的同学白小丝。”宁嘉懿的视线在两人面上交替着:“小丝,这是夏炑。”
“那晚夏先生的身影至今还叫我难以忘怀呢!”
“原来你们…”还不待宁嘉懿说完,低沉的男声便又响起了。
“是啊!”夏炑见缝插针道:“不过两相比较,果然白小姐更适合白色呢!”
“嘉懿以前也总说我穿白裙最好看了。”白小丝笑着转向宁嘉懿:“你说是不是啊?”
这两人!
无聊。
宁嘉懿见两人你一句我一嘴吵得颇有趣味,自己又插不上嘴,就拣起被子上的遥控板开了电视。
医院的电视没有自己家里的智能,翻来覆去就那几个频道,宁嘉懿实在找不到合乎审美的,但为了打发时间,就着少儿频道的熊出没系列勉强也能看进去。
他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灿烂的晚霞已经在墙壁上投射出了一大片咸蛋黄。
张嘴打了个呵欠,才刚翻了个身,就对上了夏炑的视线。
这人一直盯着他的后背到底是看了多久?
“醒了?”
一记白眼飞过去,“明知故问。”
“醒了就起来喝点汤吧!”
宁嘉懿坐起身,见他捧出个不锈钢的保温桶疑惑道:“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你自己煲的?”
“不是。”夏炑回答得相当爽快。
含着勺子喝了一口,宁嘉懿就放下了。
“这汤…”
“是我母亲煲的。”夏炑怕剩下的汤走了气儿,味道会变腥,便又拣起保温桶的盖子盖上了。
宁嘉懿砸了咂嘴,给出了一个十分讨打的评价:“味道怪怪的。”
“是吗?”夏炑嘴角勾起一抹不一察觉的笑容,声如蚊蚋:“不过作为夏家的儿媳,你可得提前适应一下。”
“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夏炑扬了扬下巴:“快喝吧,别一会儿凉了。”
“不对!”喝了大半碗人参水鸭汤的宁嘉懿突然惊呼出声:“你妈妈来过了?”
夏炑憋着笑点头。这家伙,反射弧未免也太长了。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不是看你睡得正香嘛!”夏炑自然地抬手擦去宁嘉懿嘴角的汤渍,不急不缓道:“要怪就怪苒丫头嘴门不严,泄露了天机。妈妈知道你病了,半夜不睡觉非要起来给你煲汤。”
想不到这份汤里的情意竟是这般的…宁嘉闷头灌下半碗又道:“来人啊,给朕满上!”
夕阳褪烬,月上梢头。
“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不用。”夏炑侧身躺下,柔光似水:“我在这儿陪陪你。”
宁嘉懿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仰面望着天花板,半晌才憋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所以最后你和白小丝到底谁占了上风?”
“我。”
“……哦。”
夏炑一把抓住宁嘉懿吊在床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不然你以为是谁?”
“没。”宁嘉懿缩了缩脖子,奇怪,他怎么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