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父亲的葬礼来说,母亲的就简单多了,来来去去的都是一栋楼里的邻居。三天后,一个自称是顾随年外公的人把他从寄居的邻居家带走了,和他一起上路的,还有装着母亲骨灰的一个搪瓷坛子,当然,随身还背着一只小书包,书包里放着尚未完成的功课,几包楼上楼下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硬塞给他的小零食,书包的拉链上挂着母亲给他亲手缝制的临别礼物,这个,他是最不该落下的。至于外公手里则提着一只旅行袋,里面收拾了几件顾随年的换洗衣服。
在这之前,顾随年从未想过离开这里,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他知道抄哪一条近路能够缩短从学校到家的路,也知道从哪一片围墙里面探出枝丫的枇杷最甜。和其它背井离乡的孩子不同,在乘车离开时,顾随年都不曾回头看过他生活过将近10年的地方一眼。他坐在车的后座上,轻轻地抚摸着装着母亲骨灰的青花白瓷坛子,对已逝去的母亲说着一些悄悄话。
“妈妈,外公来了,说时要接我到他那边去生活……外公戴着一只眼镜,嘴唇薄薄的,总是抿成一条细线,他穿着一件细格子衬衫,总之样子看起来特别像是楼上那个喜欢听昆曲的李伯伯,只不过比他严肃了一些,李伯伯见着我了,会眯着眼睛冲我笑,还会专门跑到小卖部去买葡萄味的QQ糖给我,外公却总是冷冰冰的,从头到尾都没和我说过几句话……妈妈,我有点怕他……如果他把我带回家,发现我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聪明孩子,不要我了怎么办?如果连外公也不要我了,我要到哪里去呀?孤儿院吗?妈妈我不想去那里,那里的人一定和爸爸一样凶,一旦发现小随不乖,就会被打的……我怕疼……”
他回想起那天母亲被人从水渠里打捞起来的场景,有些人拉住他,拼了命似的不让他上前。但因为过度挣扎,他的眼睛还是透过大人们的指缝间看到了。躺在那里的母亲被水泡得有些发了胀,皮肤是白里泛着青,完全不像是头一天早上送顾随年上学时候的样子。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唇毫无血色,甚至已经有些组织正在脱落。黄色的针织上衣紧紧贴着她的皮肤,腰上的碎花围裙被人拉扯得不成形状,她的脚上没有穿鞋,兀自光着,脚趾间有几只黑色的小虫子正在横行……后来的几天顾随年一直没能忘记那一幕,每每响起,往往泣不成声,以至于嗓子都哑了。
“你,叫什么名字?”
顾随年被突如其来的询问惊醒,不由四处茫然地张望。
开车的外公透过后视镜朝顾随年瞥了一眼,见他眼眶又有些泛红,稍微缓和道:“你……妈妈平时怎么叫你?”
“顾随年。”顾随年答道“小随,妈妈叫我小随。”
“哦。”外公淡淡地应了声便不再接话了。
顾随年见祖外公一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不免失落。
外公在一所县城高中教书,和他和外婆就住在那所学校的教师公寓里,那个年代的老师到学校谋职,房子都是包分配的,后来住得久了,有了感情,再加上年岁大了,也就懒得折腾,这么一住大半辈子也就过去了。
为了安全起见,原本十几个小时的路程,生生被外公延成了两天,这中间还在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到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5点了,天空飘了点小雨,停车场边上的几株石榴树勉强开了几朵,又被雨水给浇得零落了。
停好车,外公走下来,又将伞撑好了,这才把睡着的顾随年摇醒,拉着他下了车。
顾随年侧着身子下了车,刚往前走了一小步,又咋咋呼呼地的钻进了车里,要不是外公眼疾手快,顾随年的头当时就得被车门给撞起大包了。
为了照顾到他,外公的肩头还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
“你干什么!”外公皱着眉头怒道。
“我……差点忘记妈妈了。”抱着骨灰坛子的顾随年仿佛并没有品尝到外公语气中的不悦,只见他敛着睫毛轻轻叹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外公一下愣了神,适才的无名火也不得已给硬憋了回去。
这个孩子……
过了半晌外公才吐出个不咸不淡的句子“好了,走吧!”
“嗯。”
因为是老公寓了,当时建设没能考虑到太多的因素,导致后来出现了挺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说位置太偏僻,车辆无法行驶到公寓楼下,楼层不高,但内部设施也有部分太过老旧,前几年还因为线路老化的原因险些酿成火灾,后来学校拨了一部分经费,这才又对这栋历史悠久的公寓进行了一番大检修。
从停车场走出来,还得经过几栋教学楼,和运动场,绕过一栋学生公寓才能到。这其中最壮观的要数那两栋相对而立的红瓦白瓷的教学楼了,整整6层,每一层都各挂着十几米长的横幅。教学楼的中间是一个小操场,地上用碎瓷画出了篮球比赛的场地界线,但是没有篮球架,而最外边却种着一排整齐的广玉兰,叶子经过雨水的洗刷更加浓绿了。为了能够使学生们全面发展,更是直接在教学楼的右侧架了几只乒乓球台。
运动场是封闭的,因为是人工草皮,大概是担心周末有学生来打球、搞破坏,所以上了锁。
至于学生宿舍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2楼某个宿舍阳台有几只花盆,其中一盆君子兰已经长出花苞了。
而拐过一片爬满长春藤的墙壁后,映入眼帘便是外公所住的老教师公寓了。
外公收起伞,朝屋檐外边使劲地甩了甩。
刚要往楼上走,就听见后面有人在喊。
“林爷爷!林爷爷!”
外公和顾随年应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和顾随年差不多大小孩儿朝他们这边急冲冲地跑了过来。
男孩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下身是一条宽松的运动裤,上面穿了一件黑色的体恤衫,胸前有一片大大的印花――热播日漫火影忍者中的主角鸣人。当然顾随年并不认得。男孩右手里举着两只乒乓拍,像是在借那两块薄木板遮雨,因为跑得太匆忙,还险些在下坡的地方摔倒。
“林爷爷。”男孩又叫了一声。
“诶~”外公应了一声,随即又将手里的伞撑开了。他朝站在一边的顾随年嘱咐道:“你就在这儿等我。往里面站站,别再淋到雨了。”
“嗯。”顾随年乖乖地答应了。他静静地站在屋檐下,视线却投向了他们那边。外公的脸上有一抹责备的笑容,雨声夹带着他们说话的声音慢慢涌流过来。
“又去哪里疯了,出门也不知道打把伞。”
“嘿嘿。出门的时候还没这么大呢,就想着等雨下得小了,再快活地打一会儿乒乓球,谁想到……”男孩儿笑着捻起胸前的衣服擦去脸上的雨水。“林爷爷,您可不能向我妈妈告状啊!。”
“作业都做完了?”
“啊……”男孩儿脸上露出了一个搞怪的表情。
“没做完还敢乱跑,衣服都打湿了,可仔细别感冒了……”
“啊!蜗牛啊!”男孩突然大叫道。
那是一棵老树了,香樟的树冠像是一把大伞,撑在苍穹之下。风雨飘摇,抖落下一些霞色的枯叶,湿黑的树干上有几只蜗牛正不知疲倦地赶路。“好可爱啊!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