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晨雾,是浸着松针与书卷气的。
聂时月踩着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路,裙摆扫过路边低垂的兰草,留下一串极轻的足音。她不似兄长聂明玦那般步履生风,也不似双生弟弟聂怀桑般带着三分懒散,只如这山中的雾,沉静得几乎让人忽略存在。唯有腰间悬着的长剑“星临”,剑鞘上镶嵌的细碎莹石在薄雾中流转着微光,昭示着这位聂家小姐与寻常闺阁女子的不同。
今日是各世家子弟入云深不知处求学的第二日。蓝启仁先生的规矩虽严,却也挡不住少年人骨子里的鲜活。聂明玦忙于与各家宗主论道,聂怀桑被兄长勒令去藏书阁抄录家规,而聂时月——她握了握星临的剑柄,寻了片背静的竹林。天未全亮,墨色的竹影在淡青的天光下交错,正适合练剑。
星临出鞘,清越的剑鸣划破晨雾。不同于聂家刀法的刚猛悍然,她的剑招带着一种水一般的韵律,起势如新月初升,轻盈柔和,继而如星子穿云,迅捷处不带半分拖沓。剑锋过处,竹叶上的露珠被剑气激得腾空,在微光中凝成一道晶莹的弧线,又悄然落下。这路剑法是她自幼琢磨,糅合了聂家武学的根基与自己对“静”的体悟,旁人看来或许不够凌厉,却自有一番洞彻幽微的意韵。
一套剑招练罢,她收剑而立,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正欲调息,忽听得不远处的竹林小径传来琴弦轻颤之声,如清泉过石,带着蓝氏特有的清泠雅正。她抬眼望去,只见晨雾氤氲中,一位白衣公子负手而立,月白的衣袂在风中微扬,额间抹额雪白,正是蓝氏宗主蓝曦臣。他手中未携琴,琴音却似从他周身气韵中流淌而出,与这山林晨雾融为一体。
聂时月微怔,随即敛衽行礼:“泽芜君。”
蓝曦臣闻声回眸,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星临剑上,温和的笑意漾开:“聂小姐早。方才见你剑法清逸,颇具新意,一时心有所感,冒昧了。”他并非唐突之人,方才的琴音更似一种隔空的“和鸣”,而非打扰。
“泽芜君言重了。”聂时月见他并未因自己练剑而苛责,心中微松,“只是借此舒展筋骨罢了,让泽芜君见笑。”
蓝曦臣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星临剑鞘的莹石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此剑名‘星临’?剑身嵌星荧石,遇光则明,倒是与聂小姐的剑法相得益彰。”
“泽芜君好见识。”聂时月有些意外,这柄剑是她及笄时请聂家铸剑师特制,知晓其名的外客寥寥。
“曾在《万剑谱》残卷中见过记载,”蓝曦臣温声道,“传闻此石采自极北寒渊,铸剑时嵌入,可使剑招轨迹如星子留痕。方才见你‘星轨回旋’一式,若能在腕力收势时更添三分圆融,或可避过‘锋芒过露’之弊。”
他寥寥数语,竟精准点中了她剑法中暗藏的瑕疵。聂时月心中一凛,对蓝曦臣的见识更添敬佩,连忙道:“多谢泽芜君指点,时月记下了。”她能感觉到,这并非客套,而是真正懂剑之人的坦诚相告。
蓝曦臣微笑颔首,目光扫过她鬓边微湿的发丝,又望向渐渐散去的晨雾:“云深不知处的规矩虽多,但练剑之地,向来不拘男女。聂小姐若不嫌弃,寒室旁的‘听松崖’更适合练剑,那里的山风可助你体悟剑势流转。”
他的体贴并非越矩,而是恰到好处的关照。聂时月抬眼,只见他眼神澄澈如洗,仿佛这云深不知处的月光,柔和却有力量。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这位“泽芜君”的气度,不同于兄长聂明玦的威严,也不同于弟弟的跳脱,他身上有种让人不自觉安定下来的力量。
“多谢泽芜君指引。”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星临的剑柄,那微凉的触感与心中泛起的暖意交织,竟有了几分奇异的熨帖。
恰在此时,一阵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从竹林外传来,聂怀桑抱着一摞竹简跌跌撞撞地跑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懒散笑容,又透着几分焦急:“阿姐!先生说今日要考校《雅正集》前两章,你怎么还在这儿练剑啊——” 他话说到一半,才看到旁边的蓝曦臣,顿时僵住,讪讪地拱手:“泽、泽芜君好。”
蓝曦臣温声道:“聂公子既已抄完家规,不妨与令姐一同去前堂准备课业。蓝先生今日确有考校。”
“是是是!”聂怀桑连忙应下,拽了拽聂时月的衣袖,对着蓝曦臣做了个“快走”的口型。
聂时月向蓝曦臣再次行礼,转身随聂怀桑离开。行至竹林边缘,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蓝曦臣已负手望向远山,白衣在晨光中宛如一幅淡墨山水,周身的琴韵似乎仍在空气中流淌。
“看什么呢阿姐,快走啦!”聂怀桑催促道,“刚才那温晁家的人还在山下晃悠呢,听说温氏最近在岐山闹得厉害,也不知道他们来姑苏做什么……”
聂时月闻言一顿。温氏?她想起方才蓝曦臣提及“听松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淡淡忧虑。看来这看似宁静的云深不知处,也并非真的能隔绝尘世纷扰。她握紧了星临,剑鞘上的莹石在阳光下愈发明亮,如同她此刻心中悄然升起的、一丝莫名的预感。
云深不知处的求学日子才刚刚开始,而那位如月光般温润的泽芜君,以及他随口提及的剑招指点,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已悄然漾开了圈圈涟漪。远处,隐约传来魏无羡略带顽劣的笑声,夹杂着蓝忘机清冷的呵斥,为这方仙境般的山峦,添上了几分鲜活的人间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