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爸带解饰回家的时候,我是毫不意外的。
我爸已经六十多了,曾经是集团董事长,年少有为。这些年慢慢退位,把集团上下大大小小的权力都让给了大哥。
在不用整天忙来忙去后,他便致力于证明自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时不时带一个男人或者女人回家。他们的声音穿透力极强,能把半夜写作业的我吵得看不进题。
解饰进门的时候我正从冰箱里摸吃的。餐厅正对大门,走出厨房的我和他对上了眼。
他很高挑,也瘦,生了一个美人骨架和一张美人脸,好像很温顺的样子,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在我爸斜后方半步距离,既不显生疏也不过分亲密。
说实话我并没有讨厌他的立场。
因为我妈也是个三。
谁都知道前董事长楚相武虽然风流成性,但每次都会做足安全措施。我妈怎么怀上的我,到现在都是个迷。
有人说她从垃圾桶里捡回了套,有人说她一开始就给套动过手脚,等等。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我两岁被他接回家,原因是原配,也就是我大哥的生母,搞死了我妈。
或许她觉得一个两岁的孩子闹不出什么风浪,又或许我爸拦着,反正我还算顺利地活到了现在。
好在公平虽迟但到,原配死在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死在了我大哥眼前。
那是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楚尚远爱爬树,原配就爬在后面小心地呵护儿子,偶然间磕到了头。
从那以后我爸找床伴便不再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地带着人在我和大哥面前出入。
解饰进了我爸的书房。
我盯着书房门,面无表情咬下冰激凌的蛋筒,把底座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我在公司实习了两个月,楚尚远给我派了一堆看似很多其实都不怎么重要的工作,意思是:爸给的钱能养活你就不错了,别想着升职加薪。
于是我得以成为一个不抢大哥股份的、安分守己的弟弟。
我解锁手机,点开一个图标全黑的APP,发送了一条消息:一个人头换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
对方很快回复:想好了?那就是总共百分之五十?
我打字:再加一个,最近楚相武带回来的那个男人。
过了很久对面才回我:叫解饰那个?
我有点诧异:对,你查消息倒是挺快。
对面:百分之七十五。
我:可以。
对面:雇主,提醒一下。交易是分段进行的,杀手每完成一部分你就要交付相应报酬。是否全部完成得看杀手的意愿。
我皱眉:所以你不完成任务也能跑?
对面:还没说完,当雇主给的报酬足够高时,我相信每个杀手都会心动的。我也不例外。
我:成交。
其实也并不安分守己。
毕竟不是每个哥哥都有想要取他项上人头的弟弟。
那个黑色的APP在我手机里躺了一年。一年前那天是我妈的祭日,我在墓碑上发现了一张小广告。便利贴已经被水淋湿了,用透明胶带敷衍地粘着,手写的字体晕湿了一片,首尾缠成难以辨认的线。
于是我按着广告上的指示下载了这个APP。
后来我才发现它是专门用来雇佣杀手的。我犹豫并观望了一年,最后下定了决心。
我的初中老师在某学期的期末评语里写我“睚眦必报”,我不置可否,当时只是讶异于老师居然会在评语里写难听的实话。
毕竟我生来就是应该睚眦必报的。
大哥死前,杀手给我发了条消息,告诉我事情办好了。我去了一座废弃工厂,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楚尚远。
那座废弃工厂原本是楚尚远即将收购的,他打算把工厂推倒,重建一座商城。
然而如今他正躺在他的领地上,于废墟边死死地瞪着我。他的半边脸上布满了灰尘与血,是一摊令人作呕的烂泥。
“我妈也是你害的么?”楚尚远重重地咳出一口血,问。
“你想多了,”我冷冷地看着他,“那时我才八岁。”
楚尚远爬树时总会有五个女佣在树下接着他,而原配会站在阴凉的地方看着他玩。
那天我被楚尚远拉着上了树。他以前从来不会主动和我玩,所以我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受了邀请。
他爬在前面,不一会儿就甩了我好远一大截距离。我不太敢往下看,只好跟着他继续往上爬,只是没想到他突然向下一跳,被一群佣人接住,安安稳稳地着地了。
楚尚远抬头朝我这里瞥了一眼,跟佣人们说了什么,便带着他们走了。
上树容易下树难。我在树上大喊,让她们接我一下。其中一个佣人回了头,有些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在听到原配说“我来接亦辜下来”后放心地离开了。
但原配只是抱臂在树下看着我,并没有要接住的意思。
我不敢直接往下跳。而且只要我尝试着爬下去,她便会上来堵住我的路。
我抱着树干过了一夜。
我迷迷糊糊醒来时,手臂几乎失去了知觉,裸露在外的肌肤被虫叮了好几个包。往四周一看,一个人也没有,我便想爬下去,可发麻的手臂不允许我这么做。
在太阳差不多晃到让我眼睛疼的程度时,原配终于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房里走出来,斜倚着大门,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救救我。我哀求。
她慢悠悠地踱到了树下,敷衍地伸出双手。来吧。
在我跳下去的那一刻,她收回了双手。我猜她想看我直接摔死,但是不巧,我的腿贯倒了她。我们一起摔在地上。
先着地的那条腿摔骨折了,疼痛感从膝盖迅速蔓延至天灵盖,一阵一阵的刺痛让我视线模糊。我趴在地上,发麻的手撑不住地,只好侧着脸僵直着看那近在咫尺的、从她后脑渗出的血迹。
土壤像是很渴的样子,冒着泡的血液一下就润泽了它,在棕黑色里添了一抹暗红。
原配震惊又迷茫地看着我,手颤巍巍地抬起,又无力地坠下,在柔软的黑色土地上发出了黏腻的撞击声响。
我的前两岁少得可怜的记忆证明,我曾跟随着母亲奔波,虽然流亡,但是无忧无虑。
后面的六年我寄人篱下,生活在一个“车祸意外死亡”的谎言里,于苟且中向仇人摇尾乞怜,天真地认为我的存活是他们的施舍。
八岁以后的十几年,那个在疼痛和恐惧里一动不动、呼喊声都被堵在了嗓子口的孩子,郁结出了灰色的、名为“睚眦必报”的魔鬼。
“她要是没松手,也不会因为磕到头而死,”我说,“哥,我以前是很敬重你和阿姨的。”
“别用这种怜悯的语气说话,”楚尚远的眼神已经无法聚焦了,望向我面前的虚无的空气,“你不配。”
我突然觉得命运很可笑。
这两个人,一个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去,一个在被痛恨了十几年后即将死去。
我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快暗了,正好看到解饰湿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带着薄荷洗发水的清香。
他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小少爷……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是么,”我捏捏眉心,“可能是因为有点累。”
他自觉地去厨房给我端了一碗热汤来。我盯着向后飘的氤氲热气看了一会儿,在解饰离我只剩四米远时叫住了他:“别过来。”
他堪堪刹住了脚步,垂眸道:“那我放桌上了。”
瓷碗轻轻磕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不受扰动的热气又重新垂直上飘。或许是因为解饰的表情有些落寞,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我在一片安静中鬼使神差地开口:“没有针对你。”
我只是不太想让沾着的血腥味被人闻出。
也有可能是我的愧疚心作祟。解饰只是个无意中被卷进来的人,不应受到牵连性的报复。
他有些怔怔。我在说出更多话前强制自己进了浴室,花了一个多小时洗去身上的味道。
我出去的时候解饰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楚相武还没回来,大概是已经得知了大哥的死讯。我猜只要我现在打开手机,就一定会有无数条消息涌进来。
事实上我最先点开的那个黑色APP,对方问:满意么?
我:股份再等等,等我拿到手再说。
餐桌上的饭还是温的,看起来被重新热过。我手肘撑在桌上端详这些菜,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在身旁。
看来还没洗干净,待会再去洗个澡。
我草草夹了两口菜,往沙发上瞥了一眼。解饰抱着枕头靠在上面,低着头,露出一节白净的脖颈。餐厅里暖黄色的灯洒了一片到沙发上,将他的一半笼罩其中,另一半在黑暗里影影绰绰。
在手机即将按下去的那一刻我点了点屏幕,给对面发了条消息:少一个吧。
对面:违约金。
我:一个人提到百分之三十,一共六十。
对面:是突然不想杀谁了么?
我:解饰留下。
对面:我突然有点好奇原因。
我:劝你好奇心不要太旺盛。
我: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我:我看上他了。
过了很久,对面才回我一个“啧”。
我又进了一次浴室,在确定身上的血腥味都被洗去后,才回了房间。
我躺了很久都没睡着。
一闭上眼就看见那棵被血滋养长大的树,还有遍地的灰白废墟。
两个看不清脸的人分别在树荫下和废墟边向我招手,我过去后却发现我手上拿着刀,沾着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怎么擦都擦不净。
回头一看,四个穿着女仆装的人规矩地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笑着跟我说:小少爷,来爬树啊。
还有一个同样服饰的人用背影对着我。我问她为什么不转身,她说:我不想再回头了。
她们被解雇之后就饿死了。废墟边的那摊烂泥说。
我没让她走。我指了指那个背影。
烂泥笑了:我让她走的,谁让她回头看你了。
哥,真狠啊。我叹了口气。
烂泥说:彼此彼此。
我在一阵阵的冷汗中惊醒,床单都被浸透,一摸一手湿。
隔壁传来的水声在深夜里显得极为清晰又规律,有种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功效。我在这水声中渐渐平复了呼吸,即将跳出胸腔的心脏也安分了回去。
我向隔壁房间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
第二天新闻被楚尚远刷屏了,我作为楚相武的私生子,也一并占了新闻角落的小版块。
我甚至还看见有些小网站的撰稿人写“豪门争权,楚尚远之死是否意外”“楚氏集团私生子楚亦辜心机深沉”之类的话题,不得不说他们猜测得很到点,事实就是如此狗血。
舆论纷纷猜测我是否会成为新的继承人。
答案是,是。
接连几天我都忙得昏天黑地,光交接就费了不少时间。楚相武重新上任董事长,镇住了一群蠢蠢欲动的合伙人。期间杀手让我把股份都卖给他,然后再私下把相应的钱转过去。
我:可能会被我爸发现。
对面:那就再等等。
对面:对了,公司内部资料发我一份。
我:?
本着不好意思拖欠乙方工资的心理,我把账目明细转过去了。
反正让这个杀手进董事会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我以后得慢慢把这些股份抢回来。
我变成了一个晕头转向的陀螺,以至于回到家看解饰的感觉都不太一样了。
一会儿觉得他跟着我爸是糟蹋了,一会儿觉得这种美人就该被糟蹋,只是不该被老男人糟蹋。
我想对他说跟我走吧,管他什么狗屁报仇,让楚相武绝后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解饰和以前不太一样。
楚相武从前的情人都是活着进来残着出去的。少数运气好的,能够在认清这个人的真面目之前及时醒悟退出游戏。其他冲着钱来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我不明白解饰来是什么目的,但他现在看起来还活蹦乱跳的,看上去恢复能力很强的样子。
还有一个不同点就是……他好像对我亲近了不少。
我正在客厅处理文件,被一大团令人眼花缭乱的纸弄得心情烦躁。
“小少爷,不要老是皱眉。”解饰突然说道,顺便拍了拍我的肩。
我下意识放松了眉间,却绷紧了肩,小幅度地前倾,躲开了他的体温,“做你的事去。”
“我无事可做呀。”他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随手拿了个靠枕垫着下巴,“小少爷是不是很久没放假了?”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有话直说。”
“……不太敢。”解饰小声嘀咕。
“不敢什么?”
“你看上去有点……清冷的样子,有距离感,不太好接近,”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很夸张的宽度,“总觉得你每时每刻都心情不好,但一直憋在心里。”
我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目光在文档空白处停留了好久,才说:“不太准确。”
只是习惯了不表露情感。
因为隐藏与伪装是一个睚眦必报者应有的基本素养。
“想说什么?”我问。
“楚先生……”解饰停顿了一会儿,改了称呼,“你爸给了我两天出门玩的时间。”
所以呢?
我有点想笑。
“想拉我一起去么?”我点击保存word文档,轻轻合上了笔记本。解饰刚点头,我又问:“你在床上也叫我爸‘楚先生’?”
他的动作僵住,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过了好久才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没有。”
“叫我一声。”我说。
“……小少爷。”
“叫我什么?”
他迟疑,目光撇开落到无人之处,片刻才轻轻开口:“楚先生。”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笑了,半起身探向前勾了勾他的下巴,“乖,去整理行李。”
他无意识地蹭过我的手,让我想起了猫。
楚相武不允许家里出现任何除人以外的哺乳动物,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接触过猫,以至于我对这种生物十分陌生。只有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会拉着我去校园各地找猫。往往是我站着,手里拿着猫粮袋子,同学蹲下去撸猫。
几只比较亲人的猫会大方地任人摸,被摸得舒服了还会眯起眼睛蹭人。
就像现在的解饰。
诱人而不自知。
我不会介意被人摸过的猫,当然也不会介意被人使用过的解饰。
虽然上任没几天就溜出去玩不是什么明智上司能干出来的事,但我还是做了。
解饰理出两个大行李箱,格数很多,到处都是拉链口袋。里面只有少数空间留给衣服,其他都装了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甚至还有一架单反。
等开车到了机场,我才意识到我们还没定下目的地。解饰指了指航班栏里飞向欧洲的一栏。
我们向西飞行,于云端朝梦中之地奔赴。加速消逝的日光给一切镀上一层浅金。光烛点燃了它的翅膀,向大地坠去,敲响灵魂的鸣钟。
解饰戴了一副阅读镜,正捧着一本书。从侧面看,他的唇像是抿起的,眼睫微垂,无端添了几分漠然,几乎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了。
待我盯他久了些,他便转过头来冲我一笑:“小少爷,别看我,我会不好意思。”
那一笑又让他多了烟火气。他转回头去,唇角小幅度地上扬着,仿佛刚才我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你好看,为什么我不能看?”我问。
他用指节掩了掩唇,抹去了一闪而逝的笑。
我们最先去的是意大利。
解饰总是会避开人多的地方,去一些小众景点玩。或者并不能称那些为景点,毕竟随便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或者市郊幽深巷尾的小精品店,都能是解饰待上许久的地方。
我终于明白了那架单反的用途。解饰会半趴在地上,将单反斜向上一个角度。波漾的河水是相片的底边纹路,水边的房屋是陪衬,只有天空中的渡鸟是主角。
小店门口的风铃扬起时,他拍下了静态的声音,藏在精致的小陶瓷作诞生时的故事里。
我们还去照相馆拍写真,当然主要是解饰拍。他挑了一套黑色礼服。写真的主题是“夜行者”。
摄影师是个金发小年轻,看到解饰穿上那套衣服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起来,风风火火冲去素材室拿了一把假手枪,放于正摆着pose的解饰手中。
解饰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说了句thank you,转头问我好不好看。
我端详了一阵,做出评价:像个有双层面孔的斯文败类。
解饰笑了十几秒才停下来,跟小年轻交流了一下他的思想。他打算将“夜行者”设定为白天出席名流宴会、晚上穿紧身衣执行刺杀任务的人,顺便问小年轻有没有紧身衣,这样可以拍两套照片。
小年轻连忙说:没有必要,夜行者还来不及换下礼服就要去执行任务,更能塑造这个人物的特点。
他语速极快,几个单词连在一块儿蹦出来,活像烫嘴。我同意小年轻的观点,向他竖了个拇指。
进入角色的解饰很不一样,他随手拈着一束玫瑰,却只是斜斜地瞥着,目光并没有落到实处,不甚在意的样子。摄影师喊换动作后,他又将玫瑰放至唇边,轻轻地咬着一片花瓣。殷红的玫瑰像是血染的,衬得他皮肤极白。
最后一个动作是举枪。他一只手拿着枪指向前方,另一只手做出枪的手势抵在自己太阳穴旁。不知有意无意,他的枪口偏向了我。
摄影师连着按下数次快门后,跟解饰说可以结束了。解饰却没有移开目光,食指仍在扳机孔里,只是松开了其余四指。
枪在重力作用下绕着扳机孔转了个圈,成了枪柄朝我、枪口朝他自己的样式。
他做了个口型,无声地说:少爷。
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信任与臣服。
我走上前接过枪。他勾住我的脖子,吻了上来。
他在父亲身边时,总像个被关在笼里的金丝雀,精美却渺小。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和我差不多高。
旁边还有个聒噪的金毛在“噢噢噢”地叫着,煞风景的很。
吻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转移话题似的拉着我去了一套白衣服前,指着它说:小少爷,你也来拍。
美色误人,我是个昏君,被宠妃忽悠去和他又拍了一套写真。
洗照片时我才发现金毛刚才抓拍了一张我和解饰接吻时的照片,角度刚刚好,我们就像是一对真的情侣。
马上就是真的了。我想。
夜晚,我在酒店楼下购买洗漱用具时,偷偷往购物篮里塞了套和润滑,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们藏床底下。结果等我一刷开房间的门,就看到解饰捂着腰趴在床上。
我:“……你怎么了。”
解饰哼哼几声:“闪到腰了。”
昏君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我想上解饰的心就这么被扼死在了闪腰里。
可能是我脸上的遗憾太明显,解饰小声地说:“其实有几个姿势用不着腰……不会疼的。”
我大步走过去,捏了一把他腰上的肉。他扑腾了一下,把脸埋到枕头里不动了。
“不疼?”我没好气地帮他揉,“你的腰可能不大同意。”
“你今天不上我,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解饰闷闷地说。
“什么没机会?因为楚相武么?”我问,“不用担心。”
解饰可能以为我狂妄地不把自己老子放在眼里,没说话,过了半晌才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我见过小时候的你。”
我脑门上冒出一个问号,等待他的下文。
“我初一初二时的班主任,在我升初三的时候回去教初一了,正好……当了你的班主任。”他说,“中考完那天我去初一年级部看老师,发现她正好在写期末评语。”
“我和老师聊天的时候,她聊起了你。我说我看见过你用美工刀扎穿了一个学生的手,所以当时对你的印象不太好。”
“老师说那是因为那个同学在你母亲的照片上写带有恶意的话,说她是小三,还骂了很多不堪入目的词,而且你爸好像也不怎么管你。”
“是,”我说,“所以我野蛮生长到了现在。”
“老师说你‘心地不坏,只是需要引导’,我说你那明明是睚眦必报。”解饰突然笑了一下,“我翻出了你的期末手册,在评语里自作主张写了那四个字。”
“我就说,怎么可能有老师那么不客气,”我也笑了,“原来是你。”
“你可以原谅我么?原谅我之前对你的偏见。”他转过头来,问。
他的瞳孔里闪烁着认真的神色,在等待我的回答。
“挺好的。”我说,“睡吧,晚安。”
我帮他按摩了好久,直到他睡着,我才揉了揉酸痛的手,躺下睡了。
由于解饰造孽的腰,第二天早上我订了返程的机票。结果临到出发时,我又被突然通知要在意大利处理点工作上的事。委托人听说我正好在意大利,就找了我。
“那我先回去了。”解饰拉着行李箱,在检票口对着我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万事小心。”
我挥了挥手。
我在意大利度过了忙得脚不沾地的几天,一回到家就发现有点不对劲。
太安静了。
平时站在大门口的佣人都不见了,只有花园里的喷泉还在勤勤恳恳地喷水。
我推开门,客厅内空空荡荡,只有二楼书房微掩着的门里透出一隙光。
我上了楼梯,在书房门前停住脚步。里面传来了旋转椅拖曳的声音,我知道他发现我了。
“进来。”楚相武说。
我带上了门。他坐在朝门的位置,给我留了一个面对面的软沙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他要干什么,站着没动。
“你在怕我?”他问。
“没有。”我说。
他起身拿了一副茶具,斟了两杯刚煮好的茶。他把其中一杯茶喝了,又指了指沙发。
我盯着满的茶杯看了一会儿,拿起来一饮而尽。
我刚坐下,他就给我来了句:“你运气挺好,居然没死在意大利。”
我动作顿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你不是跟解饰一起去的么?”楚相武似笑非笑地说,“他想杀你啊。”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说谎的痕迹,片刻后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信么?”
“你大可以选择不相信,但我的话就放在这里,”楚相武说,“他是我雇来的杀手,不是情人。”
“哦。”我点点头。
“这么冷淡?”楚相武挑眉。
“那你就绝后了。”我靠在沙发背上,尽可能以一种胜券在握的姿态看着他。
楚相武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楚亦辜,你不会觉得我只剩你一个儿子了吧?”
我没答话,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凉意。
“要不是尚远他妈搞死了你妈,你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进这个家门。”他说,“就像我其他的儿子一样。只要我想,他们就可以成为我的继承人。”
我突然觉得很累,想揉揉太阳穴,却已没了抬手的力气。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我轻声问。
“茶,我也喝了。当然是你的茶杯特殊。”楚相武好整以暇看着我,“一层药物涂料而已,为了让你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我只能靠坐在沙发上,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脸部肌肉还能勉强自如运转。
“我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儿子,不是一个想要谋害亲哥和亲爹的逆子。”楚相武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解饰呢?”
“我也在找他,”楚相武,“一个不忠诚的合伙人不应当继续留着。”
“你原本答应给他多少钱?”
我看着楚相武踱来踱去,高定皮鞋在地毯上发出细微的声音。
相比之下,一个合格的夜行者是不会暴露脚步声的。
三。
“五百万,”楚相武微笑道,“买你一条命,很值。”
“那你的筹码可能不太够。”我也笑了。
金属制器和皮革的摩擦音。
二。
楚相武敛了表情,冷冷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直直地望向他的瞳孔,低声说:“你觉得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和五百万相比,哪个更让人心动?”
门上的滚轮和轴承相互契合旋转,发出咔嗒一声。
一。
枪声震得我有一瞬间的耳鸣。楚相武的肩胛和膝盖都中了子弹,直挺挺地跪倒在我面前。
“当然是股份,”解饰把银手枪放回皮制枪托里,“再加一个对象,血赚。”
他打了个响指,一群人涌入书房。我转不过头,没法看他们的面容,但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人。只听得解饰说:“带楚董去处理伤口,顺便把那些资料打包上交。”
他们训练有素地扛走蜷着身体的楚相武,一会儿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解饰。
“你是皇家戏剧学院毕业的么?”我问。
“名誉校友。”解饰弯了弯眼睛,“我来晚了,抱歉。”
“没死就是不晚,”我说,“什么资料?”
“还记得上次你给我的那份公司内部资料么?”解饰说,“有很多财务上的漏洞。楚相武真以为别人查不出来么?”
“有多少?”
“很多。多到能让他蹲到死。”
地毯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和小绒毛黏连,一块一块的。
我问:“为什么选了告发而不是杀他?你明明能有六十的股份,这样只能三十了。”
“你人都是我的,名义上的股份多少,有区别么?”他无所谓地笑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无数次放过疑点,从来没有想过是你。现在回想,很多事都是有迹可循的……”
楚尚远死的那天,客厅里飘散不去的血腥味,本就不是我身上的。
我半夜惊醒时,听到了隔壁浴室的水声,他也洗了第二次澡。
意大利照相馆里,与“夜行者”无比贴合人设的快速入戏。
解饰弯腰将我打横抱起。他动作流畅,丝毫看不出闪腰的痕迹。
“你演我呢?”由于不能动,我只能翻他一个白眼。
他把我放到床上,很贴心地盖好被子拉上窗帘。
“其实我觉得我可以动了……”我艰难地抬抬手,想撑着自己坐起来。
“听话,睡觉。”他不由分说把我摁回去。
我瞪他。
等解饰出了房间,我悄悄掀开被子,蹑手蹑脚打算下床。脚刚沾地,门又开了,解饰来了个回马枪。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但还是很理直气壮地对视了回去。
“不想睡觉?”他问。
我点点头。
“行。”他也点点头。
后果就是我明白了在意大利酒店里,他说的“以后可能没机会了”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以为他害怕被楚相武发现,后来我又以为他知道我快死了,直到现在……
原来他妈的是“你不上我我就上你”的意思。
到后来,不知道是药效导致了肢体无力,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动。
“我记住你了。”我在解饰关灯前,威胁他说。
“好啊,小少爷,”他说,“欢迎你来报复我。”
——《其咎》created by花无妄
(2)
远处的山上,有一条恶龙。
虽然人们称呼他为恶龙,但其实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甚至还变成人的模样扶老奶奶过马路。
但是恶龙界容不下这样善良的恶龙啊,纷纷嘲讽他今年的业绩又该是零光蛋了,平常他都不会回应,但今天因为没睡好而满腹牢骚,当场就放出话来:“嘿,我这暴脾气,咱们走着瞧吧。”恶龙转身飞走了。
他虽然放了狠话,但是他不是那种四处捣乱的恶龙啊,这下进退两难了,恶龙开始怪自己沉不住气。
他围绕着这些熟悉的村落转呀转,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目标,他很沮丧,走到河边准备抓条鱼回去当晚餐。
“笑话就笑话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恶龙心里想着,但是他表情挺不甘心的。
“喂!龙先生你在干嘛呀?”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传来。
恶龙显然被吓得不轻:“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你能不能小声一点?鱼都被你赶跑了。”
“诶,不对啊,你咋知道俺是龙?”恶龙接着说。
“看来龙先生,对自己的能力不太了解嘛,尾巴都露出来了。”小姑娘笑着说。
恶龙尴尬地挠了挠头。
“龙先生,你会不会飞啊?”
恶龙把翅膀伸了伸。
“那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啊?”
恶龙正愁回去被取笑呢,这小姑娘还送上门来了。
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恶龙吃完最后一条鱼说:“快到我背上来。”
小姑娘顺着尾巴爬上去了。
“哎,这是什么?”
“龙角啊笨蛋,你别碰它,那是龙的尊严。”
“那我可以抓你的耳朵吗?”
“只要你不碰龙角就行。”
小姑娘开心地笑了。
巨龙望着她的笑入迷了,因为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笑容,要不是耳朵被捏痛,可能就掉下去了。
还好有惊无险地到了山上。
恶龙们一看,哟,还真带了一个人回来,便决定去捉弄一下这个第一次做坏事的龙。
小姑娘见到这么多凶神恶煞的龙,居然没有害怕,而是转头抱住恶龙的大腿说:“谢谢你呀,龙先生,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龙呢!”
一众恶龙都惊呆了,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虎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办。
倒是小姑娘放得很开,一会要这个恶龙陪她荡秋千,一会拉那个恶龙喷火表演...玩得不亦乐乎。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恶龙们觉得这样下去不妥,一致决定让善良的恶龙送她回去。
走之前小姑娘问:“我以后还可以再来吗?”
“随时欢迎。”恶龙们齐声说道。
然后小女孩开心的挥挥手告别,恶龙们也伸出两只小小的前爪晃悠着。
后来啊,小姑娘每隔一天就来一次,恶龙们就带她去欺负老虎,和小鸟一起唱歌,去河里抓鱼,然后喷火烤熟……
慢慢的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
出嫁那天,阳光明媚。整个村子罕有的喜气洋洋。
天空突然下起了花瓣雨,她知道是恶龙们在天上洒下来的。
这是她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她要嫁给那个总是挡在她身前,一直守护着她的,从不做坏事的善良的恶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