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之间,栖凤林的方向突然放出了赤色光芒,一瞬照彻九天。青士仙人霍然抬眼向赤色光华的方向望去——看来,桐夜已经进入了栖凤林。
踏入栖凤林的那一刻,上一世的记忆如水般向桐夜涌来。
参天的翠竹,蔽日的桐木,一眼望不到尽头。自穹顶拂来的甘霖玉露逼人而来,将林中巨木孕育得莽莽苍苍。
桐夜没有丝毫顿足,便要向这栖凤林的最边缘之处掠去。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九天的边缘,少有仙霖琼浆的滋养,唯有凛冽山风的侵蚀,贫瘠而恶劣,是被整个茂林遗忘的格格不入的角落。然而,那里却是他与潇潇初遇的地方,两个被舍弃的人,在那个被众人遗忘的边缘角落,相互依偎,相互支撑。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清叱:“栖凤林乃仙家灵修的无垢之地,邪魔秽物勿入!”
桐夜抬头,就见数名身着绿衣的小竹仙皆手执竹剑,向自己立身处俯冲而下。这些小竹仙中为首的一男子坐在一仙鹤之上,那男子身披青衣,青色的长袍与及腰的长发凌风飘展,他用一双冷漠狭长的眼向下俯视着桐夜。
“这不是用鬼域邪祟的血滋养而出的那株怪物吗?”仙鹤之上的男子缓步走到桐夜面前,一脸不屑道:“自从你被帝尊砍杀铸剑之后,栖凤林没了你这鬼域邪祟的污染,空气都清新了不少,谁曾想,你居然又恬不知耻地回来了?我劝你快些离开,否则别怪我初篁对你不客气!”
初篁?桐夜眼中有冷光闪动,他记得此人,那还是他被作为域澄赠予圣帝的礼物而来到栖凤林的第一天。圣帝因嫌恶他鬼域的出身而将他抛掷在了栖凤林的边缘,甫一来此,初篁便带着三五小仙前来挑事。
“堂堂栖凤林,帝尊清修的灵气之地,怎么能被一株来自鬼域那污秽之地的怪物玷污!帝尊心胸宽广,不与那恬不知耻的魔头计较,收了他的礼,可咱们不能受这份委屈,绝不能让这污秽之物毁了我们这钟灵毓秀之地!”
初篁此言一出,立时激起了林中众仙的愤怒,他们日日在此修炼,意图早日提升神格,飞升上品神灵之位,怎可容忍一个鬼域的异类破坏他们的大业!
他眼睁睁看着一群手持利器的仙人虎视眈眈地向他涌来——这就是所谓的广博无私,博爱一切世间生灵的神灵吗?为何如此义正言辞的行飞扬跋扈,自私伪善之事?
然而那时的他,不过是个被域澄培育出不久,方能幻出形体的梧桐,哪里有与之抗衡的力量?只能任凭他们将利刃落在自己的身上,接受命运的审判。
然而,那妄图将他就地砍杀的刺痛并未来临,他至今犹记得那一袭挡在自己身前的赤衣——是立在他身旁的一株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的潇湘竹,大抵是身在林子的最边缘之地,日日受那天风的折磨,显得病恹恹的。方才,当一众竹仙皆幻出身形向他咄咄逼来之时,唯有那一株比其他所有翠竹皆瘦小的小竹默默隐在角落。然而,就在最为致命的一刻,那小小的潇湘竹竟陡然绽放出一瞬赤色的光华。
那光华虽然略微有些黯淡,却也及时让咄咄逼来的众仙后退了一步。从那赤色的光华中走出一个红衣女子,孤身一人手执竹笛,玉立在众仙的对立面。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潇潇时的样子,凛冽的天风吹来,她的长发与衣裙在林中猎猎飞扬,显得那样风姿卓绝,那才是他心中天神的模样,美得令人心中一颤。
“滚开!不受待见的丑东西!”初篁抬手一挥,一道青光从他的袖底激射而出,径直打在潇潇身上,可潇潇竟没有半分要让开的意思。
“既然帝尊将这梧桐安置在栖凤林,那便是得到了帝尊的认可。更何况,这偌大一个栖凤林,除了梧桐与青竹修成的仙人,尚有无数飞鸟走兽,每一个在此的生灵皆有其存在的意义,你没有资格以你偏隘的目光对他们进行审判。”潇潇语调虽然凌厉,但却因方才那一击的疼痛而微微有些颤抖。
“丑东西,我看你是活腻了!”
初篁抬手便要继续打去,潇潇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竭力抓住了初篁的手腕:“我虽然被排挤至此,但我依旧在栖凤林的仙家名单上,若是今日我被你所杀,来日青士仙人发现林中少了人,要归你这治安官的罪”,潇潇顿了顿,目光环视着身周一众的围观者,继续道:“你猜你的这些同僚们为了自保,会不会揭发你?”
初篁闻言更加气愤,握住利刃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继而又十分不快地收回了利刃,一手指着潇潇,厉声威胁:“你给我永远记住,只要你一天留在这栖凤林,我便一天都不会让你好过!”
初篁带着众仙家转身便要离开,潇潇却毫不畏惧地补了一句:“你也记住,只要我一天留在这栖凤林,我便不会让你们动这梧桐一下!”
潇潇转过身,一双美丽却略微有些冷清的眼看了看尚未回过神来的桐夜,微微笑了笑,笑中含着隐忍的哀伤与同命相连的关切,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自卑,也许是自知身份卑微,在这林中不受待见,不愿连累新来之人,她没有对他说一句话,转身便已幻入那棵孤零零立在边缘洼地的潇湘竹中去。
那一刻,他不懂,为什么她要那样拼命救他?为了一个来自鬼域的下等生物,而站在自己同类的对立面?为什么她明明那样美,却被同类排挤,视为丑陋,甚至沦落到与他这样的鬼域下等生命同处一处的境地?
那一刻,他便暗下决心,要为了她最初的守护而奋力生长。纵使天风凛冽,纵使环境贫瘠,纵使终日受辱,他也要逆风生长——因为,只有他有了足够的力量,他才能用自己的铜肢铁臂来保护她,让她不再因为她是林中唯一的一株潇湘竹而受到欺辱,他要为她挡风遮雨。
的确,他的到来让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人。她曾因自己竹身上的斑点而自卑,也因此被同类排挤,但这一切都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她慢慢地接受了他的陪伴,习惯于他在身侧的日子。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是有生以来第一个说她很美的人,他给了她“潇潇”这个名字,因为他说,这个名字中有她作为潇湘竹身上最珍贵也最特别的印记,那时起,她不再自卑。
两个栖凤中受人排挤的异类,在彼此的慰藉之下,各自寻到了自我的价值与生命的意义,直到圣帝将他们二人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