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剑大会的最后两日,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微妙的气氛中滑过。
江澄竭力维持着宗主的威严与常态,处理庶务、主持切磋、与各家宗主寒暄,一切看似井井有条。然而,只要稍加留意,便能发现这位素来雷厉风行、目光如电的江宗主,近来走神的次数略多了些。有时正听着下属汇报,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姑苏蓝氏客院的方向;有时与人交谈,答非所问,需得对方重复一遍才恍然回神。
魏无羡和聂怀桑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却也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明目张胆地调侃。只因他们发现,每次玩笑过后,江澄的脸色虽会更黑,耳根的红晕却也会持续更久,那副强自镇定又羞恼万分的样子,竟让他们莫名生出了几分“欺负老实人”的愧疚感(虽然这感觉转瞬即逝)。
金凌则是忧心忡忡。他几次想找舅舅谈谈,但每每看到江澄那副“谁敢提我就打断谁的腿”的警告眼神,又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他私下里偷偷问过蓝景仪:“你师尊……她对我舅舅,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蓝景仪一脸茫然:“啊?江宗主?看法?师尊从未特意提过啊。哦,就说江宗主治理云梦很厉害,剑法也很强。”完全是晚辈对前辈的客观评价,听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金凌更愁了。这岂不是舅舅一头热?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蓝卿,却并非全无感知。
她虽性情清冷,不喜交际,却洞察力惊人。江澄那些笨拙的关切、闪躲的目光、强装的镇定,她都看在眼里。起初只觉诧异,甚至有些困惑于这位宗主异常热烈的反应。但渐渐地,那困惑中掺入了一丝别的情绪。
那日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困住了众人。切磋暂停,众人分散于各处水榭廊下避雨闲聊。
蓝卿独处于一处偏廊,望着廊外被雨滴击打出无数涟漪的荷塘。雨声淅沥,隔绝了远处的喧嚣,自成一方天地。
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她未回头,已知来人是谁。
江澄似乎是路过,见到她在此,脚步顿住,显得有些进退两难。他手中拿着一件墨色镶银边的斗篷,像是刚从库房取出,准备送去何处。
雨势渐大,风夹着雨丝吹入廊下,带来些许凉意。
蓝卿并未在意,她的修为早已寒暑不侵。
然而,江澄却皱了眉。他盯着那飘到蓝卿白衣上的细小水珠,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斗篷,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迈步上前,动作略显僵硬地将斗篷递了过去,语气硬邦邦如同下令:“雨寒,披上。”
蓝卿微微一怔,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看向廊外雨幕,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件御寒的衣物,而是一件烫手的山芋。
她并未立刻去接。
江澄举着斗篷,见她不动,耳根又开始泛红,语气更冲了几分,带着几分恼羞成怒:“……拿着!若是染了风寒,岂非显得我云梦江氏待客不周?”
这话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责备了。
若在以往,蓝卿或许只会觉得此人脾气古怪,难以理喻。但此刻,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明显言不由衷的别扭姿态,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种明白,并非源于理智的分析,而是一种直觉的、细微的触动。就像平静的湖面,被一颗笨拙的石子投入,荡开的涟漪虽轻,却切实地扰动了原有的平静。
她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件还带着库房熏香气息的斗篷,轻声道:“多谢江宗主。”
她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指。
江澄如同被电击一般,猛地缩回手,后退了半步,动作大得几乎有些夸张。
蓝卿握着手感细腻微凉的斗篷,看着他这副反应,再回想他近日种种,一个清晰的、此前从未想过的念头,倏地闯入了她的心中——
他莫非……
这个念头让她素来平静的心湖,也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波澜。她垂下眼眸,将斗篷轻轻搭在臂弯,并未披上,却也未再归还。
江澄见她收了,心中莫名一松,又见她并未披上,忍不住又想开口,却见蓝卿忽然抬眸看向他,清冷的眼神里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几乎要落荒而逃,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雨大,早些回房。”说完,也不等回应,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依旧僵硬,却透着一股仓促。
蓝卿望着他消失在雨幕回廊深处的背影,臂弯间斗篷的熏香淡淡萦绕。她独自立于廊下,良久,轻轻抬起方才碰到他手指的指尖,看了一眼。
雨声潺潺,敲打在荷叶上,如同乱了节奏的弦音。
与此同时,莲花坞的平静之下,那股暗流涌动得愈发明显。
是夜,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客院区域。其人身法极高,对莲花坞的巡逻规律似乎也颇为熟悉,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岗,目标明确地朝着姑苏蓝氏众人所住的院落摸去。
黑影伏于一处屋檐阴影之下,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了下方的庭院。院中,蓝景仪正与几名蓝氏小辈弟子讨论白日里的一场切磋,少年人意气风发,声音清晰地传上来。
黑影耐心等待着,似乎在寻找更好的时机,或者……更重要的人物。
然而,他并未察觉到,在他身后更高的一重飞檐之上,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磐石般静立已久。江澄负手而立,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下方那个不速之客,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他执掌云梦多年,若是连自家地盘混进了老鼠都毫无察觉,这宗主也就不用当了。白日里那场“意外”失控的火球,他就已觉蹊跷,暗中加强了布防。果然,鱼儿按捺不住,上钩了。
他并未立刻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想看看这老鼠究竟意欲何为,又想看看……这老鼠背后,究竟藏着谁。
就在那黑影似乎找准时机,欲要有所动作的刹那——
“嗤。”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夜风吹散的破空之声响起。
并非来自江澄的方向。
一道细如牛毛的碧色流光,不知从何处射出,精准无比地没入了那黑影的后颈要穴!
那黑影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瘫倒下去,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已失去了意识。
江澄瞳孔骤缩,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向碧光射来的方向——那是客院另一侧,一株枝叶繁茂的古树树冠。
树冠枝叶微动,一道素白的身影轻盈落下,悄无声息,点尘不惊。
月光拨开云层,恰好照亮她清冷出尘的侧颜和收回的纤指。
是蓝卿。
她显然也早已察觉了这名不速之客,甚至比江澄出手更快、更隐秘。
她落地后,并未看那昏迷的黑影,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庭院,精准地落在了高处的江澄身上。
两人一高一低,一紫一白,隔空对望。
月色下,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却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而江澄眼中的惊愕缓缓褪去,化为一种复杂的、掺杂着惊叹与了然的深沉。
原来,她并非需要被护于羽翼下的娇花。
潜流已现,暗矢初藏。而并肩立于夜色中的两人,似乎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