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这么捏着自家徒弟下巴又盯了好一会儿，文殊广法天尊总算是松了手，道，
“既然身子无碍，金吒，你就先去沐浴休息一下——你的屋子为师未曾动过，里边应有换洗衣物……可还记得那温泉的位置？”
“嗯——记得。从徒儿屋内后门出去就可以直接到了……”
下意识揉揉自己下巴，金吒点了点头，刚想说「不久前在军营里有沐浴过」之类的话，却直接遭到了自家师父轻轻的一瞪，惊得他立马俯身抱拳，道了声“弟子告退”便起身朝自己以前的房间跑去。
而文殊广法天尊依旧在那石台上盘腿坐着，仍然一只手撑着脑袋，整个人看上去甚至显得有些慵懒，没有一点儿严厉的模样，方才那不太狠厉的一瞪似乎也是为了尽快支开金吒。
不过脸上一直没啥表情倒是真的……
勉强相信金吒在吸收了那些许灵气后真的没有影响到身体，文殊广法天尊看向这徒弟往自个儿房间跑去的背影，多少也算是放了点心。
不过轻舒口气后，他很快又微微皱眉，稍微思索片刻，便抬起一只手来，随意捏了个诀，一张姜黄色的符纸回应着这一动作，在他面前迅速显现展开。
这不是一张空白的符纸，从符文上来看，这张符和提前传给金吒后就已「自动销毁」的「传音符」是一样的。
虽然金儿没事，但还是得查查到底「传音符」出了什么问题——这次还算是运气好的，若是金儿没与那妖物达成共识，给那灵气一闹，很可能两个都保不住。
文殊广法天尊这么想道。
其实，这位师父还是稍微留了个心眼儿的——在给那张「传音符」设定好「阅后即焚」的前提下，他又费了点儿仙气，在另一张空白符纸上同步了那张「传音符」的符文和现有以及将有和各种加持——当然，除去「阅后即焚」。
毕竟他对自己的修为还是很有自信的，完全不觉得那在十几年前定时发送的「传音符」会出问题——会像之前那样提前发送，八成是因为符上仙气不足，可要说输入的仙气，那是绝对够的，哪怕再定时定它个十几年都没问题。
那么问题就不在仙气上……
从这张同步的「传音符」来看，怎么说都是能按时发送的。既然问题不在一开始的「仙气传输」上……有点麻烦了……
广法天尊不由轻挑下眉，眯起眼抬手与那「传音符」相互感应。
只消稍微认真仔细感知一下，便能发觉这符上还有另一股力量——那力量一直在削弱他最开始朝符印中输入的仙气。速度很慢，但这么十几年下来，倒也给抵消了不少……
所以提前了……
啧，定是有人料他给「传音符」设置时间后就不会再管，于是将计就计，趁着这一空当做了手脚——就是想害他的徒弟！
不过这手法也真是拙劣……本该能发现的，完全不用费力气……
嘁……该死……大意了。
还是先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削弱仙气吧。
这么想着，文殊广法天尊抬手轻轻点了下那张「传音符」，引出先前注入符中的仙气。只见那淡蓝色的仙气绕着那纤长的手指从符文里缓缓涌出，而与其一起涌出来的，还有几抹轻纱般的血红。
红色……是魔气。
居然混入了魔气……怪不得……
看着缠绕在自己指尖上的几缕猩红，文殊广法天尊勾了下嘴角，只消食指与拇指轻轻一碾便叫那魔气瞬间破碎散入空气。
看这余量，应是与仙气相互抵消不少了。
用魔气啊……哼，倒是也掩盖了那小人自己的气息，一时半会儿还无法锁定——但，八成就是那几个了。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这向来面瘫着的十二金仙之一忽然就笑了起来。
不过那笑几乎不能算是一个标准的「笑」，只是微微勾起唇角，幅度不大不小，但那所谓的「笑」所传达出的讯息，却是让人感觉极其危险继而想要尽快拉开距离的。
看来，一直比较偷懒采用「放养」政策的文殊广法天尊，此刻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嘁，自信点，将「有些」这一词去了。”
文殊广法天尊嗤笑一声，接着就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语气是刻意压成的镇定，却完全掩盖不了怒火，就连原本放松着的手也不自觉弯曲成爪，先前被他从符印中引出缠绕在手上的蓝色仙气更是在这一动作的威压下出现了轻微崩裂的迹象。
好家伙……关于金儿和他体内那妖物的事，我已经很明显地警告过他们了……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居然还敢在我五龙山对金儿动歪脑筋。
看来我这个「师兄」真是一点排面都没有啊。
哼，具体是谁……最好别让我逮到！
否则，我文殊广法天尊必将拼上三花五气，让你万劫不复，直至灰飞烟灭也不得安宁！
想到这，文殊广法天尊面无表情地用力握了下拳，那张悬浮在半空中作为「分身」的「传音符」瞬间爆裂，化为无数白灰被微风绞碎。
就连被引出缠绕在广法天尊手上那些未曾拥有实体的淡蓝色仙气也无法幸免，被这么用力一握，和开始被碾碎的血红魔气一样，眨眼化为无数碎屑，消逝在半空中。
但是，这事太费精力和时间，先放到一边吧。
得先把金儿照顾好——就算身体状况现在没问题，可万一有什么隐患可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文殊广法天尊轻出一口气，很快就平复了情绪，接着起身跳下石台，径直朝温泉走去。
另一边，已经乖巧脱了衣服泡在温泉里的金吒自然是感受到了这轻微的灵气震荡。他下意识直起身子转头看向自己屋子，接着又环顾了下四周，发现没什么问题后便才默默再次将半张脸埋在微烫的温泉水中，泡得浑身红扑扑暖乎乎，都快睡着了。
泡温泉果然还是很舒服的，就是太久没泡这水还稍微显烫了点儿……不过这温泉怎么还有一股药味儿？是师父加的吗？什么药？泡得脑袋都晕了，药味儿也不是很浓，分不出来……
唔……好想睡觉，头好晕啊……得起来了起来了，再泡下去都没法分心继续维持「障眼法」了——若是给师父看见妖纹就糟了……
但是感觉……感觉也没泡很久啊……
怎么就头晕了……
大概是太久没泡，现在不适应了吧？
金吒勉强眨了眨眼睛，缓缓直起身子，伸手扒拉过那放在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浴巾，展开就往自个儿湿淋淋的头发上盖。
然而，还没等他动手擦呢，一只凉冰冰的手突然就从岸边伸过来，接着抓住了他的手腕，这吓得他瞬间清醒还差点直接跳起来，同时条件反射抬手一个「控水术」就把这微烫的温泉水给泼了过去，将那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然而在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泼错人了。
“金吒，是为师。”
轻轻拽掉还盖在自家徒弟头上的浴巾，半蹲在温泉边的文殊广法天尊如是说道，
“自白云下山，除去你，这五龙山上就只有为师一人——为师在道场设了符文结界，其余闲杂人等是进不来的。”
“呃……是，师父……徒儿得罪了……”
看着面前给自己泼了一身水的师父，金吒瞬间有些心慌慌，连忙抱拳道歉。文殊广法天尊见状也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也没发生变化，只是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广法天尊向来不善言辞，尤其是在面对自己两个徒弟的时候。
说白了，这位自身实力在十二金仙里排得上前三位甚至直逼第一位的文殊广法天尊，其实是不太会当「师父」的。
他一直认为，既然为人师表，那必定是要严肃的，必定要保持威严，对于徒弟不能过分亲近溺爱，凡事都要让他们自己尝试，只有在他们实在没有头绪的时候才能稍加以指点。而在修炼实战这方面，只要未曾殃及性命，他便绝不出手。
而他本人也是比较冷淡的，一般不会主动和自家徒弟交流，聊天谈心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
白云童子还好，仗着年龄小喜欢撒娇，一有不会的或者光靠自己搞不定的就会缠上来问，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兄，都会缠，声音甜腻腻的仿佛能拉出糖丝——可金吒就不一样了。
作为陈塘关李总兵家的大儿子，金吒从小就很懂事，也很照顾别人，他会微笑着看白云童子对着自己撒娇，也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这个小师弟。可他自己几乎不会去求助于他人，尤其是在还比较小的时候，就算面对师父也没有请教过哪怕一次。
他不是不尊重师父——相反，他很尊重这个师父，尊重得几乎过了头，不愿去麻烦师父，也不愿在师父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修炼，学习，不论是什么，金吒都会尽自己所能去学会——他认为他能学会，毕竟在他眼里这些低阶术式都是基础，不需要别人指导就能学会的那种。
基础都学不会，那还能学什么？
他就仅仅靠着那些书，死嗑，倒也给他嗑了不少东西出来，可效率是真的不高，尤其是到了后边复杂的中阶高阶。修炼也是按照书上一步步来，可终究是太着急了些，不小心伤了腰。
广法天尊还记得，当时这大徒弟伤了腰还不肯告诉他，就一个人硬抗——他总觉得自己能扛过去。他认为，他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也就理应能扛下这一切，理应照顾保护家人和那比自己小的师弟，理应是不会痛不会累的。
痛了也不会说，就这么忍着，扛着。
等被发现时，那道伤已经恶化了——恶化得很严重，严重到一两次根本就治不好，直到之前临下山时，这道暗伤也没有完全治好，还就只是单纯的「缓和」。
金吒也只是主动给治了一次——他觉得，在修炼时犯这种低级错误受伤，实在太没有「大师兄」的样子，太丢人了，还丢了师父的脸。
其实这孩子……还是很好面子的。
也很容易自卑自责——毕竟他好面子，好的可不止是他本人的面子。
这大概也解释了他当初因意外被蛇妖共生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向师父求助而是拼命隐瞒掩盖就连师父也不告诉的原因……
文殊广法天尊情商再低，在这件事之后也是明白这点的，往后的几次针对暗伤的治疗，都是他找尽各种借口，趁着这徒弟不注意时悄悄输入仙气进行疗伤的，一来二去倒也疗养得差不多了。
其实再来一次应该就能痊愈——不然他文殊广法天尊才不会放人下山，大不了来打架啊，能打赢他就放徒弟下山。
不过这事也算是一个契机，再加上当时白云童子的各种「助攻」，这师徒俩倒也逐渐没那么生分了——至少，金吒在有想学的东西后会主动来请教了。
只是这徒弟依然习惯「过分尊重」自家师父。
就好比方才的泼水——若是白云发现自个儿不小心泼水泼到了自家师父身上，断然不会像金吒这般小心翼翼，而是大笑着再泼几次，试图和师父一起玩打水仗。
没了白云，现在这师徒俩的相处方式实在太安静无趣了些。
其实白云童子在金吒下山这段时间有回来过几次，发现这大师兄不见还担心是被师父赶下山历练去了，问了才知道是他家人叫他回去。
而那天，这二徒弟与自己一番对话却是让广法天尊记忆犹新——
“哎呀师父你早说嘛，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师兄犯什么事儿给你赶下去了呢，我还说您老人家之前不是还决定要把他留到弱冠之年才赶下山，这会儿变卦怕是师兄犯了大错要惩罚。”
“这么多年，你还不知你师兄性子？他哪儿会让为师操心？犯错也是极少的——即使是在认为为师不关注他的情况下，也依然严以律己，凡事都尽量做到最好。”
“嘛，师兄的性子，我是很清楚。可依我看师父你不知道吧？师父你明明很关心师兄啊，干嘛老是冷着一张脸？”
“为人师表，不可嬉皮笑脸。”
“可是，你若了解他，就会明白——如果一直这样和他相处，师兄给自己的压力会越来越大的，因为他尊敬您，他将您当做老师，更多的却是将您当做父亲啊。”
“……”
“师兄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尤其是您——师父，要不要试着和师兄多交流一下？为了不让您对他失望，为了不让您在其他十二金仙面前有失颜面，我想，他对您隐瞒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白云……某个方面来说，你出师了。”
那个时候，就连广法天尊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晓得，白云童子在听到这话时先是愣了一愣，接着就笑了，一边说着“怎么可能我还早着呢”一边转移话题。
那接下来再说的一些事，文殊广法天尊倒是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白云的模样确实发生了些许变化，似乎还画了眉点了唇，宛若女子。
那么就……试着主动和金儿聊聊？
盯着面前这依然保持抱拳低头姿势的金吒，文殊广法天尊这么思索着，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缓缓开口，道:
“徒儿，你其实……不必如此小心——为师也不会害你……为师是你的师父……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可为师主要还是你的「师父」，身为师父，要做的便是「传道受业解惑」……你与为师……需要交流……难不成你觉得为师很可怕吗？”
“没有，师父——徒儿觉得师父很好！从未觉得可怕！师父一点也不可怕！”
金吒猛地仰起头，匆匆道，
“只是这些简单的东西，徒儿认为靠自己就能完成，无需师父操心——无论何时，徒儿都不该轻易打扰师父，必须是重要的事才可。”
“那金儿你认为……什么事才是重要的事？”
“这……重要的事……”
“想不出来也无妨，那为师问你，「被不知是什么来历的妖物寄生」——这，可否为你口中那所谓的「重要的事」？”
“？！”
广法天尊此话一出，金吒瞬间愣住，刚想说些什么，道歉也好解释也好接受惩罚也好。可还未等他开口，文殊广法天尊便拿起方才的白色浴巾，轻轻盖在金吒头上，一边帮他擦拭头发一边悄声道:
“你以为，能瞒过为师？瞒过为师十余年？你哪儿来的本事？”
“师，师父，弟子……”
“为师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为师——这不仅代表你信任为师，还代表你至少对体内的妖物不感到十分排斥……只有那样，那妖物才能在你体内寄生而不伤及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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