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沈宛真时,我已经在戏曲的圈子里小有名气,因为和她神情音色有些相像,被人称为“小宛真”,因此顺理成章的被听我戏的老主顾介绍给正当红的她。她身穿着银白色月翼镶边旗袍,旗袍上用银色丝线绣着朵朵香兰,站在白色的玉兰树下,向我回眸。
她眉眼含笑,便有眼波流转;唇红齿白,一开口就更是艳丽动人。她就像是月亮洒下的清辉,让我只看见了一片清亮,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圣洁,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轻笑,笑声银铃般悦耳,向我打招呼,“你好,曼玉”。于是便将芊芊玉手递与我,我与之轻握,柔若无骨。好一个绝代风华的人物。我在她水瞳的倒影中看到了卑微的我。
她说,曼玉,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
她说,曼玉,我18岁时还尚未登场。神色黯淡。
而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静静的坐在树下听她讲话。她讲了太多太多,关于戏剧、关于人生、偶尔也有关于赵轩的。只是彼时的我,尚不知道赵轩就是他。我问她,“宛真姐,赵轩是谁?”
她细细的答,轻轻摸着我的头,我不知道透过我,她是否看到了以前的自己。赵轩自幼便与她一起长大,后来,沈家家道中落,读书之家,破落文人,一无长处,父亲做了苦力却脾气大变,母亲整日里以泪洗面,做些浆洗缝补的活,时逢京里的戏班过来表演,家里人托付了最后一点关系,将她送去了戏班学艺,苦练十八载。她也爱唱戏,觉得自己就合该活在戏里,做一个戏中人。
而众多戏里,她尤爱《牡丹亭》。说着,说着,她突然问我,唱过《牡丹亭》吗?其实我私下里是偷偷练过的,只不过没在台上唱过,我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有。她便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听得哽咽,想要抬起头将眼泪吞回去,却发现她早已泪湿衣衫。那一刹那,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十三岁那年,那人对我说的“戏,不是这么唱的”。
戏,就该是像沈宛真这么唱的才对吧?
我和她,就像是相见恨晚一样,又如相识已久一般。她问我,曼玉,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唱?我说好。她身上的气息,让我莫名欢喜,让我想起了我那个油灯下一边缝缝补补,一边偷抹眼泪的母亲,一样温暖的手,一样温暖的怀抱,一样悲苦的人生。
从那天起,我正式加入了乐玉轩戏院,住进了宛真姐的院子,只是还得暂时在华歌熬两年,班主才肯放人。对,没错,我叫她宛真姐,因为岁月不曾辜负她的美丽,反而让她更加明艳动人。我从未见过如此细致动人的女子,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戏痴,她活在每一场戏里,就像在演绎着自己的生生世世。每次看到她演戏,连冷心冷情的我,都是一脸濡湿。
宛真姐,是合该活在戏里的。只可惜,现实逼得她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