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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滴漏的声音,估计已经是三更了。孔明慢慢地写下“今当远离”四字,便见其已经被泪水晕开了。明日,他便打算在朝会上上表,向陛下请求出师北伐,此前心思繁杂,弯弯绕绕地想了很多,全都写了下来,现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正常地收束全文,沉思片刻,最终还是以“不知所言”作为结尾了。
他不想修改了。如果不是实在不放心刘禅,他甚至连这份表都懒得写。不过再怎么说,给皇帝的表还是要符合规制的,他现在需要把草稿誊抄一遍。
于是孔明伸笔去沾墨水——不知何时,墨水已干。他正要喊人添墨,忽然感觉有一瞬间的愣神。
刚刚,他似乎与周围环境脱节了?
门外有一人在逡巡,听脚步似乎是个全然陌生的人——不只是指孔明对这脚步声陌生,也指这脚步声似乎表明那人对这里很陌生。
孔明扬声:“门外何人?进来吧。”
那人走到门口,略停一停,“吱吖”一声,推门而入。进来后他快速地左右张望了片刻,看清了周围环境,然后,在看到孔明的时候,愣住了。
孔明也在打量着那人:头发很短,没有束冠;穿着一身奇怪的短褐,胸前四个似是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应该装有东西;袖口处打着层层的补丁,灯烛不亮,隐约只见几处暗点,像是墨水;腰部系着一条皮革似的带子,裤子和鞋也普通得很。
但是他的眼睛!来人的眼睛非常明亮有神,深邃犹如海洋、幽远如同星空。
真是……自昭烈帝驾崩,孔明再未见过那样吸引人的眼睛。
“阁下何人?夤夜前来,有何事?”孔明淡淡地说。
“这是哪里?”那人反问,语气并不无礼,但是很有威压。
孔明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是一种上位者的风范,是千锤百炼所造就的风骨与品格。
“孤的丞相府。”孔明不知道这个疑似受过髡刑的人是如何进来的,但是他下意识地和那股气魄较上了劲。
“丞相?”来人不解地皱眉,但这个举动丝毫无损于他的英俊,反倒增添了魅力。
孔明自忖也是见过许多奇士的,尤其是入蜀以来,大半的朝堂班底都是他一力发掘、提拔的,但是像这位这般的才俊之士,他还没有见过。
也许是熟悉的,因为这人给他的感觉,隐隐地就像是他给别人的那样。不过还是有不同的,当年吴人赞孔明“奇雅”,而孔明则称这位陌生人“英豪”。
太熟悉了!不过不像是镜像,更像是另一个可能性中的自己。
孔明回神,起身,执扇拱手算是见礼:“阁下怎么称呼?”
“我是***。”来人平静地给出一个名字,便没了后续,似乎在他看来,他的姓名便说明了一切,无需赘述家世来历、籍贯师从等在汉末三国时期非常重要的东西。
“……可有字号?”自王莽以来,社会风气便以单名为尊,双名确实少见,何况约定俗成的礼仪该是“称人称字、自称称名”。
“……翔宇。”实话实说,他挺喜欢这个字的,“您又是什么人?”
“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孔明悠悠一笑,好笑地发现对方的脸陡然震惊到变形。
“这是梦吧……我是不是还没出办公室……不不,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唯物的!”翔宇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已经将心里话吐了个干净。
按理说,经过革命的战火锤炼,还有地下工作的特殊经历,翔宇是不会这么大意的。然而他在连续加班好一段时间之后,今天难得地完成得稍微早了一点儿,于是他决定走回西花厅,让北京城的夜风冷却一下他的大脑,却走入了一栋古色古香的宅院,还遇到了一位穿着古装、自称是诸葛亮的人,让他的大脑在“见鬼”和“做梦”中一时没转过来。
“我有些疑惑,可以向您确认吗?”翔宇问。
孔明做了个“请”的示意。
“这里是成都?”
“是。”
“现在是……东汉末?”
“东汉?”
“就,光武帝所建立的汉朝,因为首都——都城在洛阳,在长安东边,所以称'东汉'。”
“……嗯。东汉已亡,现在是建兴七年。”
“好吧……”翔宇承认自己可能真遇上了什么以目前的科学水平和认识层面无法解释的状况。
“先生勿忧,我是您后世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里,”翔宇因为还穿着鞋,便也不上前,只笑道,“先生国事繁多,就去处理吧。”
孔明没有错过翔宇说到“国事繁多”时的眉宇那抹忧虑,一时间有些奇异的心潮澎湃。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说:“劳驾翔宇为我研墨可好?”
翔宇微微一笑:“好。”
其实他在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什么时候能回去,新成立的共和国还有很多事物等着他去处理呢!
不过多想无益,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对着书案思索了片刻,便坐于左侧,添水在砚台中磨动着墨块。孔明见他的左手屈于胸前,似是有伤,且灯下隐约可见鬓边霜华,一时感慨不已。
翔宇见孔明铺开一卷帛,提笔写下“臣亮言”,灯火置于右侧,然古人书写手腕悬于半空,顺序则是从右至左,因此并不挡光,反而让翔宇看得清楚明白。他不禁微笑:“虽说汉字简化势在必行,但是看先生这一手汉隶,真是令人万分激赏了!”
孔明不太明白他的话,不过一笑,继续写下去,未刻意着力而圆转如意,却笔笔千钧,当是字字泣血!
翔宇看了开头两句,便明白这是“千古谁堪伯仲间”的《出师表》了。不管此时是真是幻,能有幸得见这番情景,自然是激动万分。孔明见他面色潮红,眼中光芒激射,不由得嘴角一钩:“翔宇以为如何?”
“读先生的这份《出师表》而没有哭的人,是不忠的。”这话不是翔宇的原创,然而他参与新文化运动,又一向深入群众,所以说话都以直白简练、通俗易懂为要——因而在孔明听来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忠吗?我……不过是想报答先帝、匡扶天下……”孔明似乎有些迷茫,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忠贞无二以至于要让后人景仰,只不过是遇到了刘备这样的主公而已。
誊写完毕后,翔宇主动提出替他将表收好。因为成都气候潮湿,墨水还未干,所以翔宇用随身的吸墨水纸吸干了多余的墨汁——这一举动引来孔明的兴趣,他向翔宇要了一张,在灯下眯眼看这纸的材质纹理。
再一抬头,翔宇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手里和桌上粗糙的吸水纸表明这不是梦。
<2>
开门声响起时,翔宇并未抬头,只说:“何其芳同志,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的。”
“……翔宇,是亮。”
听到自己的字,翔宇抬头,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昨晚才见过,不过是在对方的相府上,而现在二次相见是在自己的办公室。
“诸葛先生?”翔宇盖上钢笔起身,绕过办公桌,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便请孔明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一会儿,“按照我昨晚的经验,您应该一会儿就能回去了。”
孔明看着皮沙发,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到了书桌边,看着放在左手边的白色台灯,眯着眼睛说:“好亮!”
“啊,这是电灯,确实比您那个时代所使用的烛火和油灯亮多了。”翔宇批好了一份文件,想了想便引孔明到窗口,请他看长安街那宽阔而平整的马路,“不过现在它还不够亮。我们的目标是让新中国的四万万同胞都用上电灯,那时候,夜晚也亮如白昼,甚至在太空中都看得到!”
“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孔明缓缓地念出这句话,“这是先帝当初册封亮为丞相的时候,在诏书上写的。”他极认真地看着翔宇,“亮以为,你们能做到!”
“叩叩。”有人敲门,翔宇忙示意孔明在门后暂避,是警卫员带着何其芳来签关于第一次文代会的文件。翔宇请何其芳同志在沙发上坐了,又在警卫送上茶和花生米的时候示意何其芳也吃了。
待何其芳走后,孔明慢慢地从门后踱出来,悠悠地说:“同志?”
“您肯这么叫我当然好。”翔宇哈哈一笑,“同志,不就是志同道合的人吗?我觉得啊,您一定是我们的同志啊!”
“亮方才听到,你还要管文艺?”
“时间开始了!文艺工作也要有所发展。”翔宇道,“其实***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已经廓清了基本方向,而有***、周扬等同志主持,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局面。”(注:《时间开始了》是胡风写的诗歌)
“四万万人……”孔明怅然一叹,“这是一个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你们也有很多我所不了解的东西、很多我不擅长的领域、很多我闻所未闻的问题……”
“但我们有人民!”翔宇坚定地说,“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政权,一个由人民当家做主的政权。我们有马克思列宁主义作为指导思想,一定能摆脱历史周期律——”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面前这位及他的国家的结局,微微恍惚了。(注:这话是***说的)
孔明的眼里有对“马列主义是什么”的不解,有对“任何问题乘以四万万都会是一个很大的麻烦”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对翔宇和他们新生的国家的信心!(注:这是温家宝说的“十三亿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任何小问题乘以十三亿都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同样是彻夜亮着灯的办公地点,也许是北京不像成都那样阴冷潮湿,也许是电灯比油灯明亮得多,也许是翔宇的身上有一种自信从容的大国风范,总之,孔明觉得这里有更多的希望!
*时间背景是何其芳先生写的《一夜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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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宇没有想到,第三天他又见到了诸葛丞相——不过是在五丈原了。
军帐里充盈着中药味,榻上躺着的那个人,那个名和字都是光明的同义词的人,现在却仿佛被阴影所吞噬了。
他才五十四岁,距离他风姿绰约地做出隆中对也不过二十七年。
那个曾经可以照明天下的年轻人,现在却连旁边的翔宇也照明不了了。
翔宇就在他旁边,在军帐的阴影里,沉默地听孔明的属下劝他行禳寿之法,言辞恳切,大意便是没有丞相我等该如何?
先生不出,如苍生何!恍然便是刘备在草庐里请他出山。
翔宇很想说封建迷信要不得,人民才是历史的主人。然而别说他现在不能现身、不能用现代人的知识水平去要求古人,就算是可以,他也说不出口。
因为诸葛亮真的可以说是整个季汉、乃至汉末三国和整个中华民族的光芒!
于是,孔明终于答应了他们,点七星灯,向天借寿。
待帐中重新安静了下来,翔宇看着孔明清澈的眼神,平静地说:“先生是想让他们死心吧?”
“……是。”孔明视物已经有些吃力了,但是翔宇的两只眼睛是那么有吸引力,让他不可能错过,“翔宇是聪明人。”
“也是旁观者清。”
结果是注定的。先生没能撑过七天。
翔宇就在这里守着,直到孔明断气才回去。
他没有经历“死诸葛吓走活仲达”以及蜀汉内讧的戏码。
回来以后才知道,这边儿才过了一晚,倒也没有耽误国事或引起骚乱。仿佛就是一个让他有机会送走诸葛孔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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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呢,对于孔明而言,就仿佛是他这边眼睛一闭,再一睁,竟是满世界的红色。
他再三确定,才意识到自己已死,现在是一缕游魂,只是不知为何竟然到了公元1976年。
公元,他想起那个仅有三面之缘却一见如故,还在他床头送他走的同志曾经说过:“年号真是挺麻烦的,还是统一采用公元纪年方便与国际接轨。”
“嗯?”孔明不解。
好吧,翔宇的很多话他都不懂。不过他懂那人的家国情怀,那人也懂他的理想抱负——很少能有人这么懂得彼此。与他鱼水相合的主公,或者一时瑜亮的周瑜周公瑾,都不太是这种灵魂的相似与共鸣。
现在是公元1976年1月1日,正是元旦节,所以满大街的红旗,就连原本惨白的医院里也添了好些红色,颇有些白雪红梅的意味。
翔宇躺在病床上,老了、瘦了,病魔让他全身没剩多少肉,漆黑的眼睛倒是更显亮了!尤其是在看到年轻英俊的孔明的时候。
“你就是累的!”以游魂状态快速了解了事情的孔明坐在翔宇的床边批评他,“十亿人口、一千九百多万亩的国家,事必躬亲,就是铁打的也熬不住!”何况还有人想迫害你。
“您可没有立场这么说我。”翔宇展颜一笑,“而且,我已经安排好了,小平同志主持工作……”
孔明不说话了。他在看窗外的海棠花。
翔宇对小超说:“我一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喘口气,瞟一眼旁边羽扇纶巾、二十六七的孔明的游魂,笑笑,“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对于翔宇把骨灰撒在各地的遗嘱,颇有些名士风流的孔明还真有些惊叹。或许这就是生活在一个统一的国家的好处吧,孔明又何尝不希望自己能葬在长安?或者徐州、或者隆中。可惜他不能。
见翔宇与妻子恩爱甚笃,但因故无儿无女。又想到自己的发妻黄氏和年仅七八岁的亲生儿子诸葛瞻,孔明也是一阵悲喜交加。
八号,邓颖超有事暂离,没来得及见翔宇最后一面。
“你送过我,现在我也来送你了。”孔明看着翔宇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唱起了鲁地的葬歌《梁父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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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宇过世后,孔明全程旁观了他的葬礼,十里长街、万家缟素,人民群众的悲痛发自心底。从来只知“人”和“民”的古代人诸葛孔明似乎明白了“人民”的含义。
他好像在病重的最后几天,迷迷糊糊地问过翔宇最后汉室天下如何了。
那时,翔宇回答: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非一姓之天下,非一朝一代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
翔宇说:“先生,您是伟大的英雄,但是历史的创造者是人民。得民心者得天下。
“先生勿忧,您已得到了。”
勿忧,翔宇对他说过好几次。翔宇似乎总能不让人忧虑担心,他一直有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所以在失去他的时候,人民才哭得这么悲伤吗?
孔明忽然回到他的年代,是因为刘禅为他设了庙堂。
这与礼不合。他很想如此劝谏,但是没必要了。
他去了惠陵,没有见到刘备。
事实上,除了他自己,他也没有见过其他的亡灵,连妖精神魔也没有。似乎正如翔宇所说,这个世界是唯物的。只有他诸葛孔明是个例外。
好吧,他还见到了翔宇。
就像孔明死后变成了自己刚出山的模样一般,翔宇也变得年轻了许多,似乎他还在上大学,还是校话剧社里面的女主角。
嗯,孔明再一次惊讶了,他还是不能接受一个大男人穿女装的,毕竟他就送女装去侮辱过政敌司马懿。
翔宇说:“先生在我走后,为我唱的歌,我听到了。”
孔明说:“我去了你的葬礼,人民都很爱戴你。”
翔宇笑了,一挥手,便是挥斥方遒:“您也是。蜀地百姓自发祭祀您,还为您带孝千余年。”
孔明叹:“何必。”
他们在定军山的坟头无所不谈,放下了荷国重任,恢复了年轻的容颜,两人越发地爱玩了起来,大有坟头蹦迪的势头。
直到诸葛瞻、诸葛尚战死,刘禅投降的消息传来,孔明的笑容便消失了。
他去了绵竹,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和长孙;他在成都,也没有找到姜维。
人死如灯灭,只有他——和翔宇——还奇怪地留存在世间,也不知是不是某种奇怪的惩罚。
毕竟,什么显灵、托梦,都不是他做的,钟会却那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梦到了年轻的诸葛武侯亮。
翔宇不知道该说什么,自第一次见到孔明,他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这个写下拳拳心意《出师表》的人会国破家亡,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甚至连安慰的话都找不到。
后来孔明跟着刘禅去了洛阳,翔宇也跟着,因此有幸亲历了“乐不思蜀”的由来。
翔宇问孔明,你怪他吗?
孔明说,我只怪自己没能做得更好。
然后翔宇就看到孔明哭了,一米八九的一个大高个,又是那么风神俊朗,哭的时候,如三峡泄洪,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就爆发出强烈的感情来。
翔宇想:终于,他哭出来了。
之后孔明便没了心结,但是翔宇仍有心事挂怀。孔明知道他担心自己的国家。他也难过啊!初见时那么明亮、庞大、有希望的国家,一度糟糕成那个样子!而且,如果说翔宇早知道季汉的命运,所以一直很淡定安然——而他的安定也影响了孔明的话,那么现在他们俩都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前途不详,难免都心焦。
那天翔宇忽然邀请孔明随他回家一看。由于有了自己的经历,孔明知道若非那边有人给翔宇一个固定的祭祀点,他的游魂是回不去的。不过想翔宇骨灰撒遍四海,又破除封建迷信,怎么回去?
二人回去后才知道,是公元2019年的国庆,在花车上放有翔宇的相片。
翔宇抬头,说:“飞机不用飞两遍了,真好。”
孔明闭眼,说:“这是叫烟花?可比骄阳。”(注:《地势坤》的歌词改)
泪水还是冲破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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