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她所写的三十年前的月亮。铜钱大的一个红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又迷糊。恰逢挂钟在人耳朵里闷闷地敲响第二十三下,有恍惚的回声。桌上摆着一束玫瑰花和散乱的文稿与画作,她坐在这靡丽餐桌的另一头,穿着的是深紫镂花旗袍,襟前的琵琶扣上缀着米粒般大小的圆润珍珠,露出一截颀长优美的雪颈。我看不清她的面目与神情,仿佛这狭窄的空间我和她隔着一道冬雾弥漫的窗,只看得见一片单薄冷艳的剪影罢了。
她兴许不知道我是谁。因此,我更加加讶异她今夜强烈的倾诉欲。她的叙述清冷却不寡淡,并且具有一种惊梦的深刻,像燃着冷香的韵味悠长。她同我讲她显赫又高不可攀的出身,讲年少恍如隔世的天才梦,讲她父亲镶有金丝的烟杆,母亲的古董遗产,继母华美的袍子,以及,爱人的风花雪月。她轻轻的声音浮动在如水的月光里,一点一点地将薄脆泛黄的旧事耐心牵扯出来,缓慢但不沉重。我对她惊心动魄的情感拿捏与具有苍凉意蕴的比喻如痴如醉,恍然生出一种尘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错觉。
尘世安稳,岁月静好。说到此处时,我看见那片消瘦的剪影轻轻颤抖着,如同悲风吹过高树。曾经汹涌甜蜜的爱情变成了心扉上笼罩的阴霾与遗憾,曾经镜花水月的爱情在辗转颠沛中碎成一地琉璃,被她扫进阴暗的阑干深处。我才注意到她修长的指夹着一封诀别信,字迹是秀丽精致的小楷,工工整整又带了那么点儿漫不经心,这是即将要寄给她的曾经爱人的。她的剪影仍是单薄的,但确实是挺拔的,故此我看不见那个低到尘埃里开出花的盛放,也看不出她自己所说“我将只是萎谢了”的颓唐,只有无处不在的坚强。
事实上我最爱此时的她,她骨子里的高傲与倔强即便是在她的爱情幻灭后亦不会随之幻灭。她以一个决然的姿态张开五指,那握不住的沙便从掌间流逝,而不会成为心上结的痂。我忽然想起莱蒙托夫的那样一句话,很适合她:“或许我早已爱的不是你,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她仍是有爱的,但爱的已不是他,而是他们曾经的尘世安稳,岁月静好。多想安慰她,但我扮演的只能是一个善于倾听的角色,仅此而已。
挂钟敲响第二十四下,这次是在胸腔沉闷地响彻着,回声振荡的心也隐隐地疼痛。有蛾子振翅飞向华美的烛台,贪婪地渴求那一豆暖红,在焰之舞下消失殆尽。玻璃瓶中的玫瑰花凋零下一片花瓣,像凋零而逝的一片梦。这时我惊异可以看清那片靡丽的剪影了:两弯柔似春柳的眉,高挺的琼鼻,双唇是两瓣赤红的玫瑰。月光描画勾勒着她棱角分明的面庞,一双鸦睫之下的漆黑瞳仁无言荡漾出无限的颓唐与坚毅。她的目光淡淡眄来时,我的灵魂出现了一丝裂缝……
梦醒时分影已残,尤有颊侧泪痕宛然。我看向窗外,月亮是她描写的三十年后的那个月亮,大,圆,白,可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着点凄凉。桌上正摊开着的一本《红玫瑰与白玫瑰》,有文段晕开几朵模糊的水渍,正是:“也许每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她最终没做成一个人的白月光,却成了那个时代的朱砂痣。若没了她,再多的硝烟战火缠绵的红尘的黯然失色。”我眼眶有盛大的热泪汩汩,轻轻缓缓地誊录着,耗光了积攒这许久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