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开始经常跌倒，他没在战场上跌倒过，但在其余时候，在会议室里，在走廊里，在楼梯上，甚至，在讲话的时候，明明没什么让他绊倒的东西，可他还是倒下去。
几天下来，他膝上手腕上，都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士兵们没什么恶意，但是都对总指挥常常跌倒感到惊奇。每次涯一摔，他们都惊愕地嚷：“怎么，您又摔跤了？扶您起来吧。不用吗？我看，得给您配个护卫才行，别老让您摔在地上。”
涯从来都是一笑了之，从没告诉别人他根本不是跌倒而是昏倒。似乎身体一旦超过极限，就会像断开开关那样失去意识，好在意识恢复得也很快，大家都以为他只是跌倒了而已。
劳累、伤痛再加上忧郁让他的体质每况愈下，然而敌人又不会给他时间休息。他有时白天要工作加上战斗，晚上要工作加上治疗。
说到治疗更是愁坏了葬仪社的医生查理。他每天都绞尽脑汁想办法让涯康复，研究了这方法那方法，只不过都不敢在涯身上尝试，最后采取了输液和服药这两种传统治疗方法。涯很想配合他，可他偏偏吃不进去药，勉强吞下去过不一会儿也吐掉了，有时候不止吐药还吐血，吓得查理再也不敢给他吃什么药了。
结果只剩输液一招了，输液或许有帮助，但输液的时候涯总觉得头晕得不行，只不过他没告诉查理，就怕这招再没法用的话，自己的医生就可能会生病。
四分仪对涯担心得不行，涯一天比一天瘦，皮肤绷得那么紧，甚至可以看到下面的青色的血管。真怕他这样下去，不久便会生上一场大病。四分仪几次三番劝他去大岛静养一段时间。涯也只是推说“只是因为事情突然多起来有些不习惯，身体状况才会不太好，习惯了就行了”。
四分仪完全不信，悄悄准备把涯强行送去大岛。不过，几天过去，涯又不跌倒了，表现得和从前一样，让四分仪稍稍放心了。事实上，涯学乖了，他慢慢摸清了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做起事来十分镇静地开始作一些小小的改变，好节省下他的一点儿体力。他常常不躺在柔软的床上，就坐在司令部的椅子上休息，这样上战场时就可以小跑而不必狂奔。他从前会和大家闲聊，现在这项活动被省掉了，他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向大家说明一些命令的来龙去脉，只能挑其中一些略作解释，剩下的部分只能交给四分仪，他也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察觉到这些变化，会不会觉得他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
比起他的身体状况，四分仪更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以前涯有什么烦心事都会告诉他，现在他却很少开口了。四分仪想和他好好谈谈，就建议他散散步放松一下心情，他也只是摇头。
“你最近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有天四分仪比平常更仔细地端详了涯一番，对他说，“涯，你有什么烦心事吗？还是说身体不舒服？”
“都没有。”涯无力地说，声音轻得像耳语。“只不过……我最近很累，累得不想散步了。”
“这段时间我把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对于在我身旁的你，却未曾考虑。我以前觉得，自己就算是有事要忙，也要更多优先考虑你的感受。这话我不仅对自己说过，也曾对你说过。可不知不觉间我就忽略了，在这些没完没了的战斗上投入了这么多时间，反而对你的状况忽略太多……”
也许是察觉到四分仪在说这些话时的自责，涯没有露出丝毫笑意，专注地看着他。近来涯总是沉默，四分仪也开始习惯如此，会比以前更久地凝视他，沉默不语，似乎要在彼此的眼神中，更加靠近对方。
“你真的没事？”四分仪问。
“没事。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然而，即便再怎么精打细算，极限也仍然存在。涯选择把不得不精神不振的时间放在相对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的时候。
毫无疑问现在就是那种时候，周围一片寂静，涯独自伏在桌边把这一阵不适熬过去，耳边只能听见房间用它的机械肺呼吸时发出的轻微噪声。孤独让他感受良多，他喜欢一个人待着，但又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而这是他完全不想要的。
有人把餐盘放在桌上，涯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是四分仪。
“不舒服，不想吃。”他气息微弱地说。
“行吧，那要不要给你倒杯茶？”
涯一下子直起身子，看着嘘界。
“你干什么？”
“有必要这么惊讶吗，”嘘界说，“端茶递水本来就是我这个秘书的职责嘛。”
涯不想和他争论，干脆不说话，嘘界来找他大概是有事要说，就算不问他也会说的。
现在嘘界不用老看打印机了，涯发现嘘界猜茎道修一郎的心思比他猜得更准。之前葬仪社在茎道修一郎手里吃亏都是因为涯没办法猜到他想干什么，他总是低估茎道修一郎的残忍和阴险，但是嘘界却一猜一个准。涯觉得嘘界和茎道可能是一类人。
多亏嘘界时常把自己猜到的事情告诉涯，涯才能进一步预测出茎道修一郎在打什么主意并采取措施来预防。这些事上嘘界帮了不少忙。
“你认为茎道修一郎想在你们击败联合部队之后行动，坐收渔翁之利，是不是？”嘘界问。
涯点头。
“我不这么想，我觉得茎道修一郎会在战时就采取行动，他不会让联盟稳定下去的，一定会想方设法破坏。”
“你觉得他会怎么做？”涯问。
“我哪能猜得那么细致，就算我和茎道一样是坏人，我现在又不在他身边工作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六本木的工作已经净化了我的心灵。”
抗体的力量不足以破坏联盟，涯想，茎道修一郎或许会利用抗体来控制GHQ，用GHQ的力量来做什么事。
“你毕竟是抗体的军官，这样反过来帮我出谋划策不会觉得不安吗？”涯问。
“都说了，是我的心灵被净化了。”嘘界说。
似乎在担心嘘界的话有什么圈套一般，涯谨慎地看着他不搭腔。
“好吧，我是想欣赏破灭，但也很想知道你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破灭前越伟大破灭时才越壮观，帮你点忙也是应该的。而且我明白，茎道修一郎无法击垮你，我想知道究竟什么东西可以击垮你。”
涯听到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却不知其所云。他知道嘘界肯定没安好心，但也为眼前的事实感到欣慰，那就是，嘘界在帮他。
嘘界把茶倒好放在桌上，说：“我要是医生就给你开点酒，肯定比药管用。”
“有什么用？”
嘘界讨好地冲他一笑：“没什么用，我同意。但是当有人不想告诉别人他的烦恼时，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涯说：“我没有什么烦恼。”
嘘界冷静地说：“你有相当多的烦恼。你也知道吧，联合部队已经清楚抵抗者们的实力了，他们会制定全新的战争计划，一举摧毁可怜生物的抵抗，所有人都将无处可逃，更不会有挽回败局的可能。”
涯抬头去看嘘界，嘘界便转向他，一只眼炯炯有神，另一只义眼飞快旋转。在涯看来，他似乎很兴奋，很傲慢，好像很欢迎他们即将遇到的恐怖景象。
“他们大概是这样想的。可我不这么认为，你一定能想出办法，别让我失望。不管怎样，现在日本这支真正的军队要接受真正的考验了。”嘘界是在嘲笑他，也知道，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同样也在期待他。
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说：“我会对留心茎道修一郎。”
嘘界一下子笑了：“刚才你还问我会不会不安，那你自己呢，采纳我的建议不会觉得不安吗？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你的部下们好像挺不安的，我最近听到有人说‘我们担心涯的判断已经和以往有所不同。他高高在上，不怎么和别人交流，而且更愿意听从那些外人的建议，我们有时候要弃置工作来完成他心血来潮的指令’，总之，大家都考虑着你沉溺于被尊敬和崇拜而造成误判的可能性……”
嘘界突然用力闭住嘴，不再说下去了。他注意到涯坐在那儿，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他苍白得像半透明的，瘦削的下巴，空洞的眼神，错愕的表情……他本来就有些虚飘飘的，现在看来更不真实了，他憔悴得像个幽灵。
嘘界本来打算说个没完，但看到他这个样子，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涯的表情好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一种危机感。那样子，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露出的悲伤神情……这样的他嘘界没有见过。
涯想起自己的梦，自己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生。然而那些记忆所带给他的却只有痛苦，无论他怎么回忆，所忆起的都只是一个失落的灵魂，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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