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这种东西大多数联盟成员都有,但“宽恕”可就未必了。喃喃自语的牢骚、交头接耳的抱怨都开始出现在军营中。
大家都渴望着痛击联合部队,虽然他们不再是威胁了,但愤怒依然在。数不尽的导弹曾在日本上空引爆,它所带来的不是伤害,而是毁灭——许许多多居民,许许多多建筑都被彻底毁灭。大家已经见过太多朋友死在联合部队的攻击之下,对此他们能感受到的除了愤怒,还是愤怒。爆炸范围内的每个人都已经化作飞灰,每一栋建筑都已经支离破碎。
力量可能会解决困境,但也可能造成一场世界性的灾难。未来会怎样谁又能知道呢?
当许多小队长不请自来突然闯进来时,涯和几名干部正用严肃的声音讨论着问题。好几个干部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惊讶于他们的到来,不过队长们无视了那些干部。他们只关注着涯。
“会议暂停。”涯对那些干部说。
他们走出去,只有四分仪还留在这里。涯看向军官们。
“现在说吧,”涯说,“你们过来是为了什么?”
“涯,”大云说,“大家都在坐着等待你的命令,他们都热血沸腾,求战若渴。你知道大家在这件事上的感觉。我们现在有力量,可以给予那些想要消灭我们的人惩罚。我们坦率地过来请求你,告诉你,你一定要马上展开行动,否则联合部队就会有时间建起防御!”
一位军官伸开手臂。“总指挥,您之前也听我们说起过,我们GHQ的部队早已准备好要狠狠报复联合部队了。如果你一再拖延行动,他们将会变得很不耐烦。其他部队也可能没有耐心。没有人希望带领战士们投身到一场艰难的战争中,特别是本可以带领他们轻易赢得胜利。我必须得问问您,您究竟在想什么?你是一个伟大的战士!你所向披靡无所畏惧!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还不发起攻击?”
“我们并不是质疑你。”有人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也都是有名望的战士,我们也明白战略的重要性。我们只是提供我们的建议,用我们战士的血所换来的昂贵的建议,为了不必要的流血牺牲,希望你能听取我们的意见,尽快发动攻击,不然就会错过打击联合部队的大好机会。”
“虽然不太现实,但是我还是希望接下来根本不会有战争。”涯平静地说道。
席间的人们开始低声讨论和抱怨起来。难道涯就没有任何感觉吗?过去一段时间,有太多,太多的惨死之人。而现在他手里明明就有不用牺牲一兵一卒而赢得胜利的方法,他却弃之不用,希望没有战争。
“如果上次战斗还不足以吓退敌军的话,我们当然会反击,就像从前那样保护日本,竭尽所能地对抗他们,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不是报复,而是争取和平。日本在痉挛,在疼痛,在苏醒,日本的民众需要和平,需要休养生息。我们不仅要有武力,更应该有道德力量。即使施行了报复,我们对敌人的憎恨就会减少吗?纵然亲手拿刀把他们碎尸万段,恐怕也不会有不同的结果。能够让一切仇恨都烟消云散的报复是不存在的,”涯说,“救赎的唯一希望在于,清除残忍与恐怖,恢复正义与正直的政府,从而为日本的复兴铺平道路。我们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日本人民将会像过去一样渴望正义、正直和和平。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当敌人意识到暴力无论如何都无法取胜的时候,很可能就会愿意坐下来进行和谈……”
涯的话音未落,在场的军官们都大惊失色。有了力量不去给敌人点颜色瞧瞧,反而要和谈?总指挥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仿佛忘了同伴的死,发表着毫无常识可言的演说。
涯继续说:“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句话。但是我们不能依其字面意义行事。敌人那么残忍地攻击日本,我们是一定要反抗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危机解除之后就要做出同样的事情来报复。过去和将来都不能这样。我不会允许任何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以来消灭我们的敌人为敌,但不以其他国家的人民为敌,现在敌军已被我们的联盟打倒了,我们当然要讨回公道,让他们补偿我们的损失,但是我们并不要报复,更不可对无辜人民加以伤害。如果以暴行答复敌人从前的暴行,以报复来答复他们从前错误的优越感,这样冤冤相报,永无终止,这决不是日本需要的。”
军官们鸦雀无声,室内静得连针尖落地都听得见。涯显出了一副无论何时都多多少少给人以冷静感觉的军人的脸来。
“但是,我们之前不是也袭击了联合部队在其他国家的一些驻地吗?您得到这样的力量是有原因的。使用它就是您的责任。您尽管使用它,而不用有顾虑呀。”有人问。
“现在的情况不同。之前。潜在的威胁已经构成,动手不动手的主动权在人家手里,我们要做的是未雨绸缪,等人家动了手就晚了。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我们没必要再挑起战争。我们有机会通过实现和平,使先前的一切努力都取得成功,并在和平中开花结果。我们可以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
众人哑口无言。他们来的时候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这些精心思考过的话能让涯正视自己的错觉,但现在这些话却像强风中的纸牌屋一样被吹散了。虽然如此,他们却没有被说服,拼命在脑海中组织可以据理力争的话。
四分仪面色平和,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出动不能盲目。我们的愤怒不能毫无理性。现在大家处在盲目的盛怒之下,而这样一种态度只会被敌人利用,之前的战斗,我们联盟也元气大伤,需要一些时间。”
他的话暂时安抚了大家的情绪,但是涯却无法彻底放心,四分仪话中的意思,也就是“报复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到以后再说”这层意思,似乎是伏笔,叫人不能完全放心。
事情若得不到大多数人理解,就可能出现混乱,适可而止乃是胜途。四分仪现在就是在帮涯做适可而止的文章。涯志向远大而羽毛尚未丰I满,四分仪不能让联盟中报仇心切的人把涯看作是一个叛徒。
军官们无话可说,依次离开。
四分仪神色严峻地说:“你呀,现在应该比任何时候都要提个心眼儿了。既要盯着联合部队的动向,又要防着身边的同盟者。”
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联盟的车轮,要面临一个大大的坎儿了。紧张的战局结束之后,许多人的发言就轻松多了,原来顾忌着不敢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一吐为快了。而茎道修一郎那边也不会消停的。日本的前景,一时充满变数。如何准确地分析和把握时局,对于正在不断壮大队伍的联盟来说,始终是个大课题。
涯点点头。
在人类历史上,偶尔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一个人并不致力于满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合理但是显而易见的需要;他想要达到的目标只有少数人可以理解。因此,他会在不理解之中饱受折磨。当前人们不理解他,对他提出抗议,但等人们理解之后就会对他大加赞赏。
以当前的形式来看,获得理解的那一天似乎还很遥远。
对于眼下的使命,涯也格外称职。他尽力与联合国进行交涉,争取日本的和平。尽管他绝不是什么专业的外交能手,却有一种更为宝贵的品质:杰出的判断力。在谈判中,他从不妥协。他可以连续几小时进行谈判,而仍不失其出众的气场和幽默感。而如果情势变得紧张,他便开始讲故事。不过,也许他最为可贵的优点是,虽说全世界都对日本拥有的新虚空颇为忌惮,他却并没有用武力威胁别人的意思。单纯客观地从政治角度来争取和平,似乎坚定地相信几乎每一个人从根本上来说都是理性的,可以劝说其去做正确的事。
“我们被迫做出无情的决定,一定要使日本在地球上消失。组织这项工作是我们迄今为止最为困难的任务。然而,我们必须去解决它,并且将其进行到底。而且,我希望我可以这样说,我们的领袖们和他们的部下不会因此在思想上和灵魂上受到任何损害。必须踏着死尸才能创造新生活,这是一个大祸根。我对此非常遗憾,然而,我们必须创造新生活,我们必须净化日本这片土地,否则它永远都不会结出果实。这将是我们必须挑起的重担。”联合部队首脑说。
“但是,你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到了感染,实际上启示录病毒的传播早在很久之前就控制住了,”涯说,“之前病毒传播是因为有人投放了病毒,可毕竟日本绝大部分人没有被感染,也许还有一些感染者可以被治愈。你们对启示录病毒还了解得太少,绝不能只是因为恐惧就把所有日本居民屠杀殆尽。日本不是一片染病的苹果园,是一座充满了活人的国家!”
对方脸上显露出拒绝的表情:“我们必须保护无辜的人。”
“他们就是无辜的人,他们就是受害者。他们并不想要这样。我们手中有疫苗,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太多。不应该采取这样激进的手段。”
“那些发病的人呢?”首脑突然问道,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胆寒,“他们会化为结晶,变成粉末并扩散开去。启示录病毒又无法被彻底击败,不管怎样,日本所有人都会死,痛苦地死去。如果你是他们,难道你愿意在这种瘟疫中腐烂?还是作为一个神智健全的人,有尊严地死去?”
“如果是我的个人选择,那我选择后者,或许你们也是一样。但我们不能为别人做出选择。而且,事情远没有那么糟,启示录病毒一定会被消灭,只是我们需要时间。”涯说。
首脑摇摇头,但是语气没有刚才那么强硬了:“不,我们需要净化日本,至少必须杀掉全部感染者。不能让他们有机会逃走,将病毒传染到别的地方。要在他们发病之前就处置掉他们。这也是一种仁慈,同时是将病毒阻止在日本的唯一办法。灾难的脚步必须在此刻被挡住。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我想,您混淆了人类的才能和智慧。毋庸置疑,联合部队拥有深厚的才能。它战斗力极强,战术高明,经验丰富。但这些合起来却没能构成智慧,为什么你们那么有能力,却又这么愚蠢?为什么让日本变成战场、屠杀场和毁灭之地?就算是为了阻断病毒,避免死亡。在日本这个战场上联合部队已经死了多少人了呢?感染的机率不也增加了吗?你们自以为正义,殊不知人类一旦尝到了甜头,当一次制裁结束后,为了获得新的快感就会找寻下一个制裁对象。一开始的目的是要谴责罪大恶极之人,渐渐就会变成想方设法去制造能够制裁的对象了。若不收手,降临在日本头上的命运还会降落在其他国家身上。”
筋疲力尽的涯离开会议厅时,天已破晓。
“谈妥了?”研二问。
涯点点头。他急于回去部署其他工作,于是告诉研二把车开回六本木。
“我倒是无所谓,我睡了好几觉了,不过你真的不用休息一下吗?”研二说。
“我不累。”
研二再问一次:“你真的没事?你的脸色挺吓人的。”
涯正想开口回答时,胸口传来一阵闷痛,他痛得忍不住哆嗦了起来,脸色倏然间就血色全无,冷汗从额上渗出。之前被关押在羽田的时候,他的虚空也被抽走了,但当时没觉得这么难受,或许是当时每天都被用刑,没有留意这种痛苦,又或许当时他身体还没有这么差。
这样下去不知道能撑多久,自己死了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份力量也会消失。涯恍惚地盯着右手背上标记。
“研二,不回六本木,去大岛。”涯说。
“呦,你想开了?要去静养?”研二问。
“不是,我有点事要拜托樱满博士。”
研二想仔细问问,转头却看到涯无力地倚在门上,他的头发四下散开,闭着眼睛,突然,他看上去那么需要保护。这根本不像一个实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烟,风一吹就会散掉的一股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