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水长流

约瑟夫的照相馆开在老巷口第三间，木质招牌被岁月浸得发棕，“约瑟夫·德拉索恩斯”的花体字边缘磨出细毛。卡尔搬进来的那天，行李箱滚轮卡进石板路缝隙，他蹲下来解绊子，抬头就看见约瑟夫倚在门框上，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捏着块擦镜头的麂皮布。

“要帮忙吗，卡尔？”约瑟夫的声音和巷里的槐树叶沙沙声混在一起，卡尔刚想说不用，就见对方已经弯腰拎起了行李箱——箱底还沾着他工作室带出来的干花碎屑，是昨天整理葬礼花束时蹭上的。

同居的第一周，两个人总在时间缝里撞车。约瑟夫习惯清晨五点起来调相机参数，暗房里的红灯要亮到七点；卡尔偏偏是晚睡型，凌晨两点还在客厅拼花圈框架，剪刀咔嚓声总会惊得约瑟夫从暗房探出头，眼镜片上蒙着层薄雾。

有天约瑟夫从暗房出来，看见客厅茶几上摆着杯温牛奶，杯沿压着张便签，是卡尔清瘦的字迹：“暗房别待太久，显影液伤眼睛。”他捏着便签走到阳台，看见卡尔蜷在藤椅上补觉，身上盖着自己昨天忘在沙发上的针织衫，晨光把他的发梢染成浅金，连眼睫上的细绒毛都看得清。那天傍晚，约瑟夫的相机里多了张照片：藤椅上的青年，针织衫领口歪着，手里还攥着半根没吃完的全麦面包。

照相馆的生意不算忙，但总有些老主顾来。周三下午来了位老太太，要拍张遗照，坐在镜头前总忍不住抹眼泪。约瑟夫耐心调着灯光，卡尔刚好来送午饭，见这情形，没说话，从帆布包里掏出支干花——是他早上刚压好的勿忘我，淡紫色花瓣平平整整。他蹲在老太太身边，轻声说：“您看这花，压平了也好看，就像人老了，也有老了的温和样子。”老太太愣了愣，真就止住了哭，最后拍出来的照片里，嘴角还带着点浅淡的笑意。

送走老太太，约瑟夫靠在柜台边看卡尔收拾饭盒，突然说：“下次你别总带三明治，我在后面小厨房放了锅，早上能煮点粥。”卡尔抬头看他，见对方耳尖有点红，赶紧低下头“嗯”了声，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约瑟夫放在柜台上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有点凉，像老巷里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碰在一起时，又悄悄热了起来。

暗房是约瑟夫的领地，但后来也成了卡尔的。有时候卡尔收工早，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暗房门口，看约瑟夫用镊子夹着相纸在药水里晃。红色的灯光里，约瑟夫的侧脸线条很软，连皱眉调焦距的样子都不显得严肃。有次卡尔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暗房的红灯泡，刚碰到就被约瑟夫攥住手腕：“烫。”语气有点急，手指却轻轻的，没用力。卡尔抬头看他，刚好撞进约瑟夫的眼睛——平时总带着点疏离的蓝眼睛，在红灯里竟泛着点暖，像把星星揉碎了放进去。

周末不用开店，两个人总赖到中午才起。卡尔会在厨房煮咖啡，约瑟夫就坐在餐桌旁擦相机，偶尔抬眼看看卡尔的背影——对方系着自己的格子围裙，带子在背后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咖啡壶冒出来的热气飘到他发间，软乎乎的。有次咖啡煮溢了，卡尔手忙脚乱去关火，转身时撞进约瑟夫怀里，手里的咖啡勺“当啷”掉在地上。约瑟夫扶住他的腰，低头就看见他鼻尖沾了点咖啡渍，忍不住笑出声：“笨手笨脚的。”嘴上这么说，却伸手用指腹轻轻擦掉了那点渍，指尖碰到卡尔鼻尖时，两个人都顿了顿，空气里的咖啡香好像突然变甜了。

晚上偶尔会下雨，老巷的石板路被打湿，泛着水光。约瑟夫会把照相馆的门关上半扇，留条缝透气，两个人坐在柜台后面，卡尔拼他的干花，约瑟夫整理旧照片。有次翻到张卡尔刚搬来那天的照片——不是约瑟夫拍的那张睡颜，是卡尔蹲在门口解行李箱的样子，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眉头皱着，却莫名透着股认真。卡尔凑过来看，愣了愣：“你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不知道。”约瑟夫把照片递给他，指尖蹭过照片上卡尔的头发：“就那天，看你蹲在那儿，觉得好看。”

卡尔捏着那张照片，指尖轻轻摸过自己皱着的眉头，突然抬头对约瑟夫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淡淡的笑，是眼睛弯起来，连嘴角都带着点软的笑。外面的雨还在下，敲在木质门面上沙沙响，暗房的红灯还亮着，柜台后的两个人靠得很近，卡尔手里的干花和约瑟夫手里的旧照片，在暖黄的灯光里，成了最安稳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