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走了。
居庸关城破,高句丽联手靺鞨诸部起兵谋反。硬生生挖去了豊朝关城,有“居庸叠翠”之称的关沟,原本山鸟争鸣,山木郁茂。 一夜间,关沟内。火光冲天,杀声震地。
靺鞨诸部精弓箭,借寒冬呼呼喧嚣的北风,火箭在空中飞射,林道猛地风火四溢,点燃隐蔽在山中干草枯木,瞬间燎原,席卷整座山坡。
大军压境时,众神已遮眼。一片片尸骸倒下,再铺上一层尸骸,被火焚烧后发出难闻的焦臭味,枯毁的树木受不住火烤,纷纷砸下,落在尚且挣扎的人身上,守卫边境的将士们,渐渐没了声音。
关城内上万人口,被火海倦席,城内百姓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哭着喊着,宛若十八层阿鼻地狱。最终只能伸着双手触摸眼里唯一明亮的皓月,那是他们生的希望么?无人得知。
豊朝皇帝端坐朝堂,两鬓白发苍苍,治国以来,国事甚多,大大小小琐事让他耗透了精力,年过半百使他憔悴不堪。他累了,边境战事告急,失了座城池,底下文武百官吵嚷嚷成一片,却无适合人选挂帅应战。
李承鄞当朝皇太子,刚刚督税归来,便换上月色底金丝绣双龙朝服。踏入太极殿,无视众人,径直上前,高举笏板,跪向九龙金阶:“儿臣承鄞参见父皇,请准许我身披战袍,挂帅前阵。诛靺鞨诸部与高句丽两国乱党,收复居庸关,还豊朝山河!!”
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关沟城破,损耗极大,地方百姓民不聊生,将士士气低落,皇帝孤注一掷,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背水一战,退即是死,几十万条性命压负于李承鄞肩上,他得眉头不皱的全权扛下来。
李承鄞静静坐在东宫正殿内,身着镶银兽面锁子甲,白缨耀日银盔整整齐齐地放案几上,他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中长剑,动作缓慢稳重,眼含凌厉。
今日率兵远赴居庸关,何年归?少年夫妻异地分离,膝下无一儿半女,寂寞长夜,何堪相思忧?可国难当头那有时间给他儿女情长。
李承鄞快步走出大殿,倚着石栏,远远眺望。这是他的东宫,那是她居住的承恩殿。还等么?
不等了,此番下去只会更不舍。
听闻李承鄞出征消息时,小枫懒洋洋地靠坐在贵妃塌上,身上胡乱裹着件长袍,右手托腮,百般无聊地看着池缸里游来游去的锦鲤。
“永娘!!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她急忙扯件大氅披在肩上,策马朝宫外追去。任凭永娘在身后说嚷什么,也只是断断续续听清只字片语。
压马俯身从山间冲下,横出在十里长亭,拦截下了领军之人。小枫紧紧捏着缰绳,呼吸在寒气中造出一团团白色云雾。千言万语汇于喉间,却不知该挑那句说出口。最后憋出句:“现在走么?”
来人他自然欢喜,但怎舍得她落泪相送,又怎敢流露出丝毫留恋。李承鄞闭眼抬头,努力扯扯嘴角,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悠哉道:“怎么才几个时辰没见,就想我了??哎…想想以后,有的人要每日晨昏定省,一日都不能少,也不能睡懒觉了,可怜。”
“李承鄞!!”小枫气的差点从马上跳下来,拿着马鞭咆哮:“我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就去喝忘川的水,生生世世都把你忘了!”
文死谏,武死战。送自家夫君去战场,她想的会离别依依,情话绵绵,也可能泪流呜咽不语,十八里长相送!可这人在那么多将士面前嘲笑她睡懒觉!!不值得!李承鄞不值得!!
按大漠风俗,丈夫死了,留下来的遗孀。要改嫁给他的兄弟,小枫想了想,低头小声补了句:“然后在改嫁给你哥哥…”
风声带过,吹进了李承鄞耳朵里。这女人还真是给他断念想,后路都想好了!策马走到她旁边,低声怒道:“那你就等着做寡妇吧!!”随后,领众军绝尘而去,奔赴远方,再不回头。
留她孤身一人,原地嚷嚷“哎李承鄞!!你什么意思??我做寡妇?!你还做鳏夫呢!!”等等,为什么骂李承鄞要咒自己?呸呸呸… 小枫立刻改口“李承鄞!!你给我回来!!李承鄞!!”
渐渐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最后小枫从怀里将这几日做了许久的护腕,拿出来看了看“我…护腕还没送出去呢…”
白雪皑皑覆盖了整个上京,她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阵风吹过,寒意渗透了她每一寸皮肤,每一丝发梢。空荡荡的东宫只有小枫独自一人,站在院落里怅然若失,这个冬天可真冷啊。
上京至居庸关,需要半个月路程,李承鄞用十天便快马加鞭赶到了。
居庸关地势险要,处豊朝东北之地,东连卢龙、碣石,西属太行山、常山。通南北两个关口,关城所在峡谷,属太行余脉军都山地,西山夹峙,下有巨涧,悬崖峭壁,自为兵家必争之地,乃天下险关之称。
如今连绵起伏的数十里城墙,已被靺鞨诸部二十万大军占领。仅剩北上一条水道,因靺鞨诸部不善水战,且由高句丽占妫州水道及北边七镇,运输粮食资源。不至于刚刚屁股还没坐热乎的靺鞨诸部,困于关城内。
由上北至下,李承鄞领三十万大军,安营扎寨涿郡,坐桑干都督府主帅。
李承鄞先率一万铁骑联手新罗两万将士,巧计破高句丽十万大军,成王败寇。战场上尸骨堆成山峰,残肢断臂,头颅遍地。鲜血染红了雪地,浸入了土地,尸首滋养出的梅树,开出朵朵红花妖艳又迷人,美得摄人心魄。
裴照作为这次出征右参将,更是按李承鄞指挥,领兵直击幽州,拨武州,新州,进攻妫州。兵临城下时,又鸣金收兵,妫州城内的高句丽将士开始忐忑,殊不知一场杀人诛心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此番干戈,前后战了两月之久。上京接捷报大喜,龙颜大悦,也为这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增添了不少喜庆。
“太子妃,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未央宫正殿端坐的人,身穿深兰色织锦长裙,裙裾上绣着点点梅花,头上戴金丝八宝攒珠髻,娥眉凤眼国母风姿展现得淋淋尽致。
张皇后又拿出《女诫》朝殿下跪坐的人,谆谆告诫。她的这位太子妃,昨日醉倒御膳房,一早晨昏定省迟到,辰时三刻的请安,快到时末才慌慌张张跑来。
“哎…”她轻叹继续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小枫是我豊朝太子妃,太子率兵出征,你心里担忧难受母后知道,昨日之为,今日之行,万万不能有下次了。”
“母后,我没有…难受…我”小枫抠着手指,低头回道。李承鄞都走了快三个月,她难受什么?多愁善感这种词汇从来不会出现在她人生里,默了两天,那个朝阳般的姑娘又回来了。
张皇后看了眼,地上撅着小嘴的人。“罢了,天寒地冻的,也别跪着了。回去抄《女诫》十遍吧。”
“啊…”小枫抬头,她虽然无聊也不用又抄女诫吧,倔着性子问了句:“又抄《女诫》有没有新鲜的?”
“新鲜的?那回去每日诵经念佛两个时辰,也算是为太子祈福,《女诫》抄二十遍就可以了。”
“是,母后。”小枫垂丧着脑袋,要是在多问一句。预计以后自己一天到晚的时间,都是受罚。
摊开笔墨纸砚,小枫提笔还未落下,永宁来了。 一进殿门,看见她这番架势,贼笑道:“怎么?在给五哥写家书啊?”
“谁给李承鄞写家书了?!”不提还好,一提小枫就来气。那人走之前都不忘给她添堵,写家书是不可能的,中原字都不认识几个。这女诫也不想抄了,日头还早 。
永宁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模样,肯定有啥稀罕事,小枫吩咐宫人把桌上的东西收下去,永娘在旁悄声提醒道:“太子妃,今日二十遍《女诫》还没抄完呢。”
“不碍事,晚些写。”小枫摆手拒绝。
永娘欲言又止,也不好继续叨叨下去。
原来是上京城里,来了个说书的老者。那故事讲得那叫一个惊,那叫一个妙。才子佳人,鱼雁传书,月下相会,旷世绝恋。惹得大姑娘小媳妇们哭哭啼啼,小枫犹豫片刻,决定去听听传闻中,让人潸然泪下的旷世绝恋。
小枫嫁入东宫这一年多,永宁也被她带得爱往宫外窜。两人可谓是一丘之貉,经常相互打着马虎眼偷偷出去玩。
而这上京城的奇闻异事,我们的永宁公主一应皆知,人虽身居宫内,却耳观八方宫外事。好东西,是必须拉着自家“姐妹”一同分享的。
“狐妖不甘心,再次回到樱花树下时,故人已不在。见证二人羁绊的樱花树,在那一刻,花瓣尽数落地,仿佛像除妖师,转瞬即逝的生命一般。她的一辈子,却不是它的一辈子。”
“明明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啊?”小枫愤愤不平道。
永宁手里揉捏着绢帕,抽泣:“人妖殊途,狐妖怎么可能和除妖师在一起…呜呜呜…呜呜这是规矩…亘古不变的规矩…”她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缓了一下继续道“狐妖在规矩外,它不懂。除妖师在规矩内,她不能不懂。”
小枫拍背安抚着永宁 “好了好了,虽说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可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她没想到永宁大咧性子的姑娘,会为了戏本子里的故事哭成这样,只能这般循循善诱的开导。
此话一出,永宁突然收了声,怔怔望着她:“小枫,这话你哪里学的??”
“我…”小枫愣了一下“这话…”是她借花献佛,从李承鄞那里搬来的。
永宁瞧她支吾半天,没个所以然的样子。立刻点明重点:“五哥给你写的吧??”
“哎呀!!永宁…我…我以后再也不安慰你了!”小枫故作生气,背身过去不理她。李家都是戏班子出身的么?转移话题,变脸速度一个比一个厉害!
“哟哟哟…” 永宁捂嘴一脸贼笑,眼角还挂着晶晶泪珠未干,打趣“我说啊…小枫,你多久也给我五哥写篇情诗呢??”
“永宁!!你是李承鄞派来的吧??”
“哎哎哎…那是我五哥,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
两人嬉笑打闹着,酒肆里的说书老叟还沉浸在人妖殊途的绝恋里,身后正往窗外四处张望的小厮突然惊呼:“是鸣玉坊头牌花魁,落雁姑娘!!”
人间尤物,衣香鬓影,环佩响叮当。她的出现让整个长安街,瞬间黯然失色。小枫揉着眼睛,捏着脸,只觉天仙下凡,如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