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养过一朵云。
那是一朵小小的云，圆团团胖乎乎的模样不比一只猫大多少，不知为何会从天空降落在这拥挤的城市街道里，轻轻飘在路边的屋檐下，有几分懵懂好奇的意思。
可惜，工作日早晨的时光总是特别宝贵，周围的人行色匆匆，甚至没人注意到这里竟然飘着一朵云。
而我也只是上班路上恰巧经过，稍微分心多看了它一眼而已。
于是它便跟上了我，飘在离我两步远的身后，我走它就行，我留它也停。
这令我有些为难了，平时偶尔被流浪猫狗跟上尚且不知道该怎么办，更别说是一朵罕见的云。在下个路口，我特意加快了脚步，趁着身后的公交车将我与它隔开之际，飞快拐进侧面的小巷子里，躲得不见踪影。
这样便会甩开它了吧。我心里这样想着，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莫名在意。
那一整天的班我上得不太安心，时不时望着窗外空中满铺的连绵云层，心中却惦念着早上遇到的那朵小小的云。
不知道它有没有回到天上去。
***
等到深夜加完班，我又走在早上来的路口，街上无人，十分安静，唯有路灯投下昏昏黄黄一片光。
光里还飘着那朵小小的云，白净蓬松的模样被灯光染得有些暗沉，没了早上活泼的气息，怯生生地望着我，像是有些孤单，有些委屈。
唉，或许这一整天都没人注意到它。
哪怕它是一朵真正的云。
我没有说什么，继续从它身侧走过，它马上转身想要跟过来，跟了几步又迟疑了，可能是怕我再像早上那样将它甩开。
我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回头朝它招招手：“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我一起回家吧。”
它很高兴，飞快地飘来扑到我怀里。看它蓬松成一团的可爱模样，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然后发现这质感和我预想的很不一样，没有冰冷潮湿，而是温暖柔软，外加一点儿毛茸茸。
“你为什么会从天上掉到地上来呢？”我轻声问道，它没有回答，只是努力朝我怀里拱了拱。
就这样，我拥有了一朵云，养在独居的小公寓里。
当然这是背着房东做的，搬进来前说了不让养宠物，而我不知道这其中包不包括一朵云。
***
刚开始时我很头疼，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养好一朵云，查遍网络也没有找到答案。
这世上没人养过一朵云，除了我自己。
还好养它其实很简单，不需要食物和防疫，除了蒸发的水汽之外也没有其他排泄物需要打理。我只需要每天在桌上放一盆清水，它渴了就会自己去汲取，然后以肉眼可见的迅速从干瘪变回饱满，顶着天花板快活地飘来飘去。
不过即使是清水也会有不同的味道，我们人类对此分不太清楚，云朵却能准确分辨，也有自己的喜好和偏爱。这也不麻烦，我多试几次，就能知道究竟是自来水、矿泉水还是附近小河里的流水最能让它喜欢。
稍微麻烦一点的是，我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就选在天气好的时候带它出去，在灿烂的阳光和流淌的风中走上一大圈，汲取热力与元气，不然它就会消沉丧气，沉甸甸地飘不太起来，无法保持原来的蓬松轻盈。
我一开始担心这样做是否太过招摇，每次带它出去时，还会刻意在它外面套个大气球什么的，牵着绳子慢慢走，把它伪装成日常生活里才会有的东西。
但很快我便发现自己不用这么做。
没有人会对我在遛一朵云感到吃惊，他们宁愿相信我是拿了个新奇的玩具或者搞了个有趣的把戏，也不愿相信这朵云是真的。
只有偶尔遇到的小朋友会指着它开心地大喊，说快看，这是一朵真正的云。
可惜，在我试图让他们亲手摸一摸它之前，孩子们就已经被父母们催促着急匆匆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渐渐变成也不肯相信地上真有一朵云的大人了。
这让我和云都有些失望，但不久之后我们便开始习惯、甚至是喜欢这样了。
因为太过离奇而不被相信真实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必再费心伪装，在这个凡事皆需规规矩矩的城市里，我和它反倒是最自由的。
***
后来再带云出门，我就不去设法遮掩它了，由着它自在漂浮，时而窜到我身前，时而又趴在我肩头，先是亲昵地蹭蹭我的脸颊，然后又顽皮地飞快溜走。
我很喜欢看它这无忧无虑的模样，原本沉郁的心情也能跟着变好。
在那段还算轻松的日子里，我们一起养成了共同探索这座城市的小习惯。有时是我带着它，有时是它带着我，总之我们一起去到了许多不曾去过的地方，比如藏在城市中央的那片小绿地，比如穿城而过的那条河流，再比如城里最高的大楼楼顶。
时值傍晚，楼顶刮着好大的风，呼呼响着，而我浸在这凉爽的晚风中，看那朵小小的云在风中自在跃动，还被夕阳的光芒镀出一层耀眼的金边，心底的幸福油然而生。
因为原本两点一线的乏味生活起了有趣的改变，因为一份美景的分享就变成了双重的快乐，也因为平凡如我居然能拥有一朵云。
一朵真正的，美丽的云。
***
而这朵云所带给我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还有无数微小的幸福颗粒嵌在生活的碎缝里。
当我因为工作业绩不佳被老板骂到狗血淋头的时候；当我因为既没有背景又不够圆滑而被客户嫌弃甚至投诉的时候；还有当我许多次因为加班太晚，错过末班公交车，又舍不得花钱打车，只能又困又累地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我都明显地感觉到，有些东西跟从前不一样了。
过去的我筋疲力尽地推开公寓门时，内心从未有过期待，因为心里明白，除了黑暗和寂寞，迎接我的不会再有别的什么。
现在的我，即使还是同过去一样疲惫不堪，但我知道，有一朵云在门后等着我，无论回去有多晚，总有它愿意等我。
所以我每次推开公寓门时都会换上最真诚的笑，因为我不希望把在外面沾染的纷纷扰扰带回来吓到它，只希望它眼中的我也是快乐的、幸福的。
然后再等着它同样高兴地扑进我怀里，伸手揉一揉那像棉花糖一样的白云朵，软软茸茸的，还很暖和，那我所有烦恼就真的都没有了。
在屋外寒风瑟瑟的夜晚，我甚至可以抱着它躺在床上，在被子里互相依偎，靠分享着彼此的温度入睡。这样就连最可怕的噩梦都奈何不了我了，如果有沾满阳光味道的云朵填满了午夜的梦境，用尽心意支撑我，关心我，那么生活里的痛苦和磨难又有什么所谓呢？
都没关系的，因为我拥有一朵云呢。
尽管这朵云只是朵普通的云，就像我也只是个普通的人，普通到各自融到天上的云彩或者地上的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到了，但我们的互相信赖、彼此依靠，还有共同生活的珍贵记忆，这是任谁都无法替代的。
普通的我和普通的它，对彼此而言都是唯一的，特别的。
这就够了。
***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故事就停在这里。
可惜这个愿望无法实现，因为生活不能像故事一样任性逗留，就像狂风会吹散云层，人也会被命运推着继续往前走。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生活越来越忙碌，连我自己都忙得早出晚归，脚不沾地，每日星里来月里去，根本看不到朝阳与夕阳的模样，当然就更没空再赶上每次好天气都带我的云出门溜达。
有好几次明明说好了的出行都被老板的一个电话临时打断了，这令它很不高兴，气到颜色都变了，先从洁白变成浅灰，再来是变成深灰，浑身散发着森森湿气，偶尔还有小火花在其间闪烁，像是一只发怒的小兽露出了尖牙。
“对不起，别生气了。”我想要伸手安抚它，它却很不情愿，故意飘在我够不着的高处，做出冷淡的姿态。
我自知理亏，苦笑着拿出一瓶新买的昂贵矿泉水，咕咚咕咚倒在水盆里，仰头望着它哄劝道：“这是你上次尝过之后很喜欢的口味，是在极地冰川里藏了亿万年的冰水哦。”
它抵不过美味的诱惑，犹豫半天还是下来了，飘在水盆边安静地汲着水，我则趁机揉了揉它，感到它原本柔软蓬松的质感因为太久没有出去吹风和晒太阳，开始显得僵硬呆板了，不禁一阵心疼。
“这周末我一定带你出去。”我郑重地向它许诺。“我保证不会再爽约了。”
***
可是事与愿违，我还是失约了。
而这回它是真的很生气，太生气了，以至于凭着自己小小的身躯，就在这个窄窄的房间里弄出了一场货真价实的电闪雷鸣，以及附带的瓢泼大雨。
等我下班回家一开门，屋里积水一涌而出，差点没把我又给冲出去。
这场自然灾害令我损失惨重，不止是我屋里的家具电器都被泡坏了，积水还顺着老旧的管道缝隙漏到了楼下邻居家，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接下来几天我不得不请光了年假，每日在赔笑道歉与痛苦崩溃中煎熬切换，各种损失的赔偿花光了我银行户头上微薄的积蓄不说，我还差点儿被愤怒的房东撵出去流落街头。
毕竟我只能说这场水漫金山都是源于自己的失误，比如出门时忘了关掉水龙头。
而不是因为我拥有一朵云。
***
在我被这一切搞得焦头烂额之时，这场事故的罪魁祸首，那朵小小的云，一直安静地躲在房间角落里，缩成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小的一团，应该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流露出很害怕的样子。
等我好不容易搞定一切，将各路人马送走，心力交瘁地瘫倒在沙发上，它才敢冒出来，弱兮兮地飘在我身边。
虽然它不能开口说话，不过我知道，那种小心翼翼的跟随，还有耷拉着的沮丧姿态，其实都含着认错道歉的意思。
可是事实上我一点儿也没有生它的气，相反，我只觉得心疼和愧疚。
因为……我才是最该道歉的那个人。
“对不起。”我坐起身来，将它轻轻搂在怀里，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我都知道，其实你已经很努力了。”
是我出于私心，只想要这朵云能在我身边多留一段时间，才会故作大意地假装一切都好，对它一直默默独自忍耐的东西视而不见。
明明一朵云是该飞翔于广阔的天空，而不是被关在这狭窄的房间里；明明一朵云是该与同伴们一起无拘无束地随风而行，而不是长久地停留在这里孤单等待；明明一朵云该是洁净非凡，不受任何俗尘沾染，而不是被困顿在城市之中，饱受各种污浊侵蚀。
长期生活在并不适宜的环境里，即使是一朵原本秉性温和的云，也会被这环境荼毒，变得暴躁无常，乱发脾气。
无论先前我怎样自欺欺人，事到如今都再骗不了自己，一朵云从来都不属于这个太过拥挤嘈杂的城市，它只该属于天空的广袤无垠。
而那是渺小的我即使拼尽全力，也注定无法给它的东西。
“我想这段时间你一定忍得很辛苦吧。”我将脸颊贴在云朵边缘，感到它再也不复最初相遇时的蓬松温暖，便觉得悲伤和遗憾，“谢谢你，因为爱我才忍耐这么久。”
可这样的爱，已经快让它不能算是一朵真正的云了。
我曾幸运地与一朵真正的云相遇，虽然我始终不知道它是为何坠入大地，但如今的我却很清楚，自己有必须的理由将它送回天上去。
于是在一个天气由阴转晴的傍晚，我第二次带着它去了这座城市最高的楼顶，那里风很大，又没有什么遮挡，视野很好，最适合送一朵云返回天空。
不过即便道理都讲过了，它还是不愿意走，紧紧贴在我肩头，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动物一样微微抖动着，不管我怎么劝说，就是不肯脱开。
“再不回到天上，你或许会连飞都飞不动了。”我轻声哄着它，“无论你是因为什么理由跑到地面上来，现在都该是你回家的时候了。”
然后我顿了顿，柔声道：“比起看你病恹恹的坏样子，我还是更愿意去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时那个傻兮兮但很有活力的好样子啊。”
至于有着这幅好样子的你还有没有陪在我身边，其实并不重要。
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听完这话，它停止了颤动，慢吞吞地飘到我正前方，然后贴在了我胸口，用力拱了拱。
就像当初我说要带它回家时一样。
一股如春日阳光般暖暖的触感融在心头，长久相处的默契让我明白，这是它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它不想与我分别，因为放心不下我，还想继续和我一起走接下来的路。
“没关系的，我们就陪对方走到这里为止吧。”我轻轻拍了拍它，然后又伸手搂住，“这段时间谢谢你了，不用觉得遗憾，也没有谁抛下谁，因为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明明我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豁达些的，可是话一说出口，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淌了满脸。
它大概也哭了吧。
不然怎么会有一阵湿漉漉的小雨，淋透了我的胸口。
***
在这朵云真正离开之前，我与它做了一个小小的约定，约定即使分开之后各走各的路，也要像曾经在一起时那样，用心去很多美好的地方，看很多美丽风景。
这个习惯是我们相遇时共同获得的礼物，即使会有离别，也可以各自把这份礼物带着走。
“这样如果有一天能有机会重逢，我们才会有更多惊喜来分享啊。”我笑着最后一次拥抱了它，然后松开了手，看着它又依依不舍地绕着我飘了几圈，然后才飘向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渐渐融进碧蓝的天空，和其他云朵连成一片，再也分不清了。
而我则站在楼顶，默默祝福它。
去吧，回到没有束缚的天空，与你的同伴们在一起，走遍这个世界，见识无穷的新奇，哪怕会因此历尽风雨，漂泊不定。
但唯有那样的你，才是一朵真正的云。
***
等我从空旷的高楼顶上下来，走回地面拥挤的街道，天还没有完全黑，在遥远的城市边缘，仍有一道金紫色的霞光铺满天际，将所有云彩都染得耀眼绚烂。
而我眯着眼睛望着那片连绵的云彩，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得很傻，也很莫名其妙，周围的路人不明所以，对我的傻笑指指点点，但我毫不在意，依然那样坦率又骄傲地笑着。
他们不会懂的，从今以后，我为什么会光是看着飘满云朵的天空就能露出幸福的笑容。
因为我曾拥有来自天上的一朵云。
一朵真正的云。
-End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