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头寒风猎猎如刀刮得人脸上生疼,天已黑透了时,那辆自城郊而来的马车车轮碾过雪已积了几尺深的街巷只余下道深深的辙痕。
尔后扯絮般的大雪愈落愈紧,很快茫茫四野便除却铺天盖地的白外再无旁的颜色,而这点痕迹自然也就被轻巧地掩去。
朱红的宫墙一眼瞧不见尽头,到了宫门前那驾马车的人适时勒住了缰绳。风吹开了车上帘子的一角,顺着望过去隐约能见着抹素色。
周遭寂寥,在两旁候着的两个宫女着鹅黄的宫装,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上前卷起帘子,而另一个手上提着的那盏八角琉璃宫灯里盈盈的烛光渐亮,映出了车内人的轮廓。
他从车内探出头来,只见那乌黑的发简单束着,头慢慢抬起来,那是张比常人少了些血色又瘦了几分的少年的脸,下巴尖尖,眉骨鼻梁虽并不甚惊艳可那双眼睛却生得极出挑,是千百个人中也找不出同一双的那种出挑。
可就是这双顶好看的眸中并无分毫神采,空得厉害。
那少年由宫人牵着下了马车,茫然地环顾四周眼里尽是不知所措。宫女也下意识回头望了望站在宫门里头那位已等了两三个时辰的当朝太傅萧子瑜。
他撑开把竹骨纸伞,银线绣麟纹的黑靴踏着风雪不疾不徐地步来,玄色朝服衣摆随风翻动最终定在了少年的身前。
“小殿下。”
萧子瑜嗓音低哑,这三个字却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在站众人的耳中,他们这才晓得原来这少年竟是先帝的幼子谢长泽。
他们忙低头下跪行礼,谢长泽目光上移,那天上正飘着的细细的雪粒落进他的眼中带着点凉意。
下意识眨了眨眼,那伞已罩在他的头顶。
萧子瑜也不行礼,只是同他并肩而行。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到尽头是一处不大也不小的宫殿,那殿前已有些灰暗匾额上昭平殿三个字疏瘦劲练,隐约可从中窥见些许旧日的荣光。
“小殿下还记得这儿吗?”
萧子瑜侧头看着刚到他肩膀的少年,谢长泽四处张望着,意料之内的没有说话。萧子瑜倒也不逼他,目光扫过殿内陈设时不易察觉地沉了几分。
“殿下一路舟车劳顿,用过晚膳还是早些歇下吧。”
“母妃呢?”
萧子瑜转身,只觉有什么扯住了他的衣摆,回过头来只见谢长泽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三分迷惘三分不解余下的四分皆是委屈,开口的嗓音是少年人独有的脆。
“他们说是母妃让他们来接我的……”
萧子瑜心下忽的一紧。
先帝后宫佳丽无数,而谢长泽口中的母妃是当年才貌双全的林尚书之女林妃林窈,旁的宫里人不知道,可自先帝将她纳为妃后就收了心极少再去别的后妃宫中是人尽皆知的。
她性子颇傲,初入宫时是抵死不从,可过了两三年后也就想开了,愿与先帝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喜静也为避同旁的宫妃相看两厌便向先帝请了道旨搬来了这处颇为僻远的宫殿。
先帝待她向来如珠玉般珍视,先帝宫里头的妃嫔没一个能享到先帝给林窈的一半的福。
可就在五年前,不知怎的一日里她留下“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几个字后白绫三尺悬梁人便这么去了。
谢长泽虽算不上机敏可也是个心智尚全不讨人厌的人,可在见着自己母妃棺椁那日他人便疯了——更恰当些是痴傻了去。
先帝因其母妃的缘故向来宠他,可自他母妃故去后却因怕睹物思人,没过多久便将他直接遣到皇陵旁的一处宅子里要他为林窈守灵。
这不守还不打紧,一守就是五年。
若非三皇子谋反不成,而其残党又在太子殿下登基当日行刺,最后三皇子与太子均身死而先帝膝下又仅有三子或许没人会想起他来。
“林妃娘娘已经去了。”
萧子瑜声音荡在殿内,软绵绵的一嗓子温柔得不像话,可说出来的这几个字又薄情得很。
“什么是去了?”
谢长泽头略偏些,似是想到什么,又开口道:“是有事先走了吗?我可以等的……我已经好些时候没有见过母妃了,我很想她。”
谢长泽是林妃唯一的儿子,母子之间的情意自然是比旁人要亲厚得多。
“小殿下,”萧子瑜道,“你等不到林妃娘娘了。”
“你骗人!”
谢长泽退后几步笨手笨脚地不慎踩到长及曳地的披风一角,脚步有些踉跄。
“母妃才不会离开我!”
谢长泽眸中氤氲着水汽,他想要跑出大门却被门槛给绊倒重重摔了出去手上皮擦破了一大块。
“嘶——”
谢长泽吸了口凉气,起身便要出去。萧子瑜拽住了他的手,力气不算大他却也挣扎不脱。
“放开我!我要母妃——母妃——”
谢长泽手脚并用没轻没重地又是踢又是打却死活挣脱不开。
“小殿下。”
萧子瑜箍着来人不让他有过多的动作,在他稍稍安分下来后,凑到他耳边有意压低了声音无奈道:“林妃娘娘回不来了。就算是回来,她也不是你的母妃了。”
雪簌簌地落着,他这句话传入耳中时谢长泽霎时便静了下来,他呆呆地瞧着殿外那棵由堆积的雪压弯了枝的梅树,过了好一会儿萧子瑜忽的觉着手背有一滴温热在冬日里很快冰凉。
“你骗人。”
谢长泽一字一句道。
谢长泽模样痴痴傻傻,言行稚气未脱,分明就是个小孩子,萧子瑜却只是笑笑没有过多的言语。
“臣所言是否非虚,殿下心中已有定论,不是吗?”
大殿。
先帝有旨,命丞相萧赫之子萧子瑜辅政。先太子临死前亦有口谕,命萧子瑜为太傅,辅助大梁幼主直至亲政。
至于这大梁幼主,他并未言明是谁。
若说兄终弟及,那的确该是谢长泽,可他整个人如今不过一个痴傻儿,又如何能担得起国?
先帝的姐姐长宁长公主同吏部尚书陈觉膝下倒也有一子,不说文韬武略却也的确能文能武,只是这名头上怕说不过去。
毕竟即便是寻常百姓分家产也断是没有自己独子痴傻便将家产拱手送人的理儿。
“先帝子嗣尚存,太子殿下兄弟犹在,我大梁江山焉有改姓之理?”
萧子瑜五日前这样力排众议执意要接谢长泽回皇城不肯令长公主之子入主东宫。
小黄门晓得是他早已自觉退下,他环顾着周遭陈设。
“谢子安,你不该死的。”
萧子瑜轻声叹息,负手踏出宫殿大门。
步行至宫门口时天已大黑,城中华灯初上热闹无比。
大梁本有宵禁,因林妃当年喜欢热闹繁华先帝便撤了禁令,如今他们二人都不在了,一切倒都还依旧。
“大人,有客来访。”
萧子瑜下了马车便有侍从过来道。
“哦?”萧子瑜伸手理了理马匹青黑且硬的鬃毛,“谁?”
“孟将军的公子,孟钧。”
萧子瑜动作稍滞,道:“为何不打发了?”
“相爷说怎么着公子都该见他一面,毕竟将相不和传出去也不好听。”
“呵。”
孟家五代忠烈而孟老将军戎马半生仅有一独子,如今还不过十八九岁,再过个五六年或者说三四年,恐怕孟家的军马就要交给他统领了。
丞相大人惯来重视自身名誉,自然是不肯怠慢孟家人。
不过两年前其母新丧,按日子他怕还在服丧期。
“让孟公子久等,萧某实在惭愧。”
说的是惭愧,面上却并无半分愧疚之色。
适才稍稍修整了一下到大堂,接过下人送过来的茶盏浅呷些许,只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端坐在下方的那左边脸颊稍稍肿起少年。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不知今日孟公子今日到此,是有何贵干?”
萧子瑜惯来是不太喜欢兜圈子的,旁人要和他兜圈子恐怕也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不过看眼前这人也不是喜欢兜圈子的,他也不拖着直接就发问了。
“在下想问大人一件事。”
孟钧眼底是惯常的波澜不惊,可萧子瑜眼力何其过人,轻而易举地就瞥见了那一丝淡若青烟的戾气。
“知无不言。”
萧子瑜神色云淡风轻。
“那好,请大人如实告诉在下,”在萧子瑜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他有意顿了顿,“大人为何选小殿下?”
这话一说出口,这大堂霎时就静了下来。
“孟公子怕是僭越了。”
萧子瑜骨节分明的手拿起茶杯把玩,指腹摩挲过青白釉瓷的上的纹样,道:“孟公子难不成是以为孟家军功赫赫便可左右朝堂之事了还是想要压上孟家上下一百五十多口人的性命做赌?”
历朝历代的惯例,凡是涉及党争的家族不成功便成仁,有善终者少之又少。
孟钧眉头微皱,他自然是晓得自己此举有多么愚不可及,不然自己在出门前年迈的伯父也不会抬手就是一巴掌。
“我只想问为什么?”
果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少年人目光灼灼,萧子瑜指节轻叩桌面,眸子微眯,目光在他脸上游移。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懒开口,道:“那敢问孟公子同陈世子有何干系同殿下又有何关系?”
孟钧唇抿得紧,显然是没有接话的打算。
“孟公子,”萧子瑜挑起抹笑,“我劝你即便是为了你们孟家,也最好还是不要干预朝堂上的事,况且这些事也不是你左右得了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至于那些有的没的,就不该是孟公子你操心的事了。更何况,孟公子你又不止为你一个人而活。”
笑意愈发肆意与张扬,继续道:“孟公子你人在这京城,过得自然是十分闲适,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你也要想想身在北疆无论严寒酷暑都还在戍边的令尊不是?那么孟公子还是得好好考虑下……你这一问究竟值得还是不值得?”
这一段话说下来,语气十分平淡也并无过多起伏,单论这语气还不像咄咄逼人,反而像是在闲话家常。
见他长久未言语,萧子瑜也不再看他道:“我这回答,不知道孟将军可还满意?”
萧子瑜没想让孟钧有多下不来台,毕竟他随着他老爹镇守北疆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说了要辅佐小殿下,而那位小殿下如今虽然是不知事,可这一片大好河山也需要人来守。他也得收敛些,凡事切记不可太过。
凭借三言两语就打发走这少年公子是最好不过的,若实在打发不走或者不那么好打发,他也完全不介意和他兜圈子。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嫌自己命长,这么快就走漏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