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说是地府,其实也流传着许多不一样的称呼,如三界中的冥界,阴间,东方地狱等。凡人死后,魂魄会来到这里,根据其生前的作为来决定下一生的转世投胎。
鼎鼎有名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奈何桥,连接着人界和地府。那里,有传说中的孟婆,劝死后的人们喝下一碗孟婆汤,忘掉前尘记忆,重新轮回投胎。
“老身,掌管这奈何桥千年之久,”如瀑的白色长发贴近地面,素雅的绫罗绸缎包裹起她娇小的身躯,“相公,吾既能在断壁残垣中寻得子焉,而不可与汝有所缘兮?”她捧起一朵彼岸花,墨绿色的眸子里满是悲凉。
没有人,没有人会知道。
本应是在刺绣针线间游走的一双柔嫩纤细的手,却在碎石沙砾中磨出森森白骨,指甲裂开了,点点猩红的血迹落到尘土砖瓦上,像绽开了一朵朵血色的梅花,触目惊心。手即便再痛,也痛不过心脏碎成一瓣又一瓣的样子,再也拼不完整。
如同破镜,难以重圆。
眼中爬满赤红的血丝,终是精疲力竭,瘦小的身子抵不住恶劣怒号着卷起风沙的强风,跪倒在地上,泪水如泉涌,伴着撕心裂肺的号啕声。她哭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所有的希望,都在那石墙崩塌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人们尽皆摇头,道这女子失了丈夫,疯了。各自离去,可那直击心魂的哭声仍弥留在耳畔,久久不能散去。一回想起,身子便不由自主的颤了颤,叹一口气。
世态炎凉,自己的家境都快支撑不下去,谁还有闲心去可怜别人呢?
人心是肉做的这句话没错,但到了关乎生死的时候,也能违反物理学的定律,直接变石头。无可奈何也好,故意为之也好,你必须承认,人都是自私的生物。
再也没有什么可留念的了。冷冷的瞥了一眼秦皇那张可厌的脸上投来的热切目光,她终是万念俱灰,投入大海。
你知道吗,其实海的深处是一片漆黑,什么五彩斑斓都是胡说。因为海平面的阳光无法穿透到深处,仅仅很少一部分海洋能够投入阳光的怀抱,剩下的,只空留刺骨的寒意和缺氧的绝望。
大海冷漠的吞噬了她的生命,丝毫不会对其遭遇产生怜悯这种无意义的情感。它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悲剧了,总会麻木的。
据说人在濒临死亡之际会看到走马灯,她失去意识前看到范喜良正欢喜的笑着,不是冰冷的尸骨,是真正有血有肉带着温度的。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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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后,魂魄是要到地府投胎转世的,她也不例外。
三途河岸中的一条灰色大路,就是黄泉路。排队投胎的阴魂们顺着脚下的这条黄泉路往前走,路面变得宽阔和笔直了起来,而且同时在这条路的两边多出了一种粉紫相间的花朵。
地府就是这样,除了各种冷寂的颜色,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片花海了。路两旁盛开的彼岸花极其艳丽,地府灰蒙蒙的雾气更给那些花朵蒙上了神秘的色彩,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铺成的地毯,一望无际。
凡间的传说,在黄泉路的两旁,开着无数紫红色的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花和叶的永不相见,就像命中注定错过的缘分。那一团团看似妖艳的紫粉让人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完美的外表却无法掩饰惨淡的灵魂。它守护的永远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过,彼此相守、彼此相知、却彼此两不相见。纵然悲哀,也见证了最真挚爱情的存在。
彼岸花和罂粟花很像。承受太多不公平的指责,得不到真心的祝福。其实罂粟能制毒,只不过是人心在作怪,跟花朵本身有什么关联呢?
不知为何,因为这些彼岸花的出现,孟姜原本平静如水的心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悲凉。奈何桥头泛起凉风,寒意侵蚀全身。
“姑娘是否还未放下?”
那日,面容和蔼的阎罗王来到即将转世的她面前,身后是那片绚烂的彼岸花田,随风而舞,浪潮一般。
“……是,未放下。”
面对传说中的阎王,恐惧远远大于好奇,但心想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便释然了。她倒是想回答放下了,可她说不出口,因为这句话过于违心。
放下?怎么可能放得下。范喜良就像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每呼吸一下便传来尖锐的剧痛感。只要她还会动,这根刺就将永远伴随着她。
“那可否愿意成为本王的部下,承担起掌管奈何桥和帮助魂魄转世投胎的责任?”
她不解,无边的花海映于眼前,讶然道:“为何要选我?”
呵,我不过是一个失了丈夫而投海的懦弱女子,把这份职责交付于我,是出于怜悯吗?她的眸子愈发黯淡。
阎罗王面对她的疑惑十分淡然,善意的笑了笑:“呵呵,缘分这种东西妙不可言,老夫也只是遵循心意而已,姑娘不愿也罢。况且,在这奈何桥上,你还会见到他。”抛出最后一句话,阎罗王深邃的眼睛里暗藏了一抹异样的情绪。
能为爱人把万里长城哭倒,这份情意和执着,哪怕是见证了无数生死离别的他也是第一次见。留在地府,会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吧。
本来犹豫的她听到了后半句,黯淡的眸子里星光微闪,还能见到吗?
“我愿意。”在见到阎罗王肯定的眼神后,她终于点头。
“好,那么请问姑娘芳名是?”
“孟姜。”
“既然如此,在这阴曹地府是没有真名的,只留下姓氏,以后的时日还长着呢,便叫孟婆吧。他的魂魄还未投胎,正在奈何桥等候,你还可以再见他一面,只是,老夫已经把投胎之人的记忆抹除了。”阎罗王挥了挥宽大的衣袖,指向那桥边正往这里走来的身影。
那身影走在一片氤氲雾气里,看不真切。直到近了,孟婆的心猛然跳动了起来——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扎在上面的刺又开始肆虐起来。
面容渐渐清晰了,是朝思暮想,自从奉命离家去修筑长城就再也没见过面的那个他。同时范喜良终于停下脚步,朝这边看来,目光在一瞬间便被孟婆吸引过去。
“请问这位姑娘,我见你好生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谙熟的声音传来,她只觉得一片恍惚,生怕这是一场梦。而偶然间偏头,看到旁边阎罗王冷冽的眼神,不由得清醒了三分。
——切记,你可以见他,切忌说出自己生前的身世,否则……这里便留不得你。
神仙的规矩,就是这么残酷。
她深吸一口气,只是沉默,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冷淡一些。随后,微微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范喜良——她要把这幅面孔镌刻到脑海中。
见孟婆不想回答的样子,范喜良倒也不坚持:“罢了,这个问题或许为难姑娘了。”
“既然已死,便上路吧。”她是孟婆,是让阴魂投胎转世的孟婆,这是她的职责所在。真是荒谬啊,第一个被我劝说投胎的人,竟然是我的相公,她自嘲的笑了笑。
可出乎意料,范喜良的神色有些犹豫,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口。
猜到一切的孟婆有些着急的开口问道:“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这一次,她的语气里多了种不一样的情绪。
“……有。”果不其然,范喜良转头看向一旁的三生石,镜子一般平滑的石面倒映出三张面孔,装束各不相同,却是同一个人。
那是他前三世的情人。
三张面孔都像极了她。白发,绿瞳。打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位不凡、坚韧、深情的女子。
可惜,那不是她。
早就预料到了答案,她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平静,好似波澜不惊的大海。一旁的阎罗王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能够接受现实。
其实她没有阎罗王想的那么冷酷无情,之所以能够在爱人面前表现得这般淡定,是因为她明悟了自己的身份,她现在是孟婆,不是孟姜。
那个失了丈夫的孟姜早就死了,沉入大海,灰飞烟灭。
她只是孟婆,永远守在奈何桥听凡人故事的孟婆。
尽管她真的很想扑到范喜良怀中大哭一场,但她明白自己早已无权干涉属于他的任何命运,能同他讲一句话也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一切都会有终点的,遗忘是最好的选择。”
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范喜良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不知怎的,她哭了。
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一滴一滴凝成热泪,连带着愁苦与感伤一起流淌。
阎罗王一副了然的模样,看着孟婆的泪珠若有所思。爱到最深处,便是遗忘。而恋人的眼泪,则有着抹去人们记忆的能力。
这便是孟婆汤了。
孟婆汤八泪为引: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这第八味,便是孟婆的伤心泪。去其苦涩,留其甘芳,如此煎熬一生,方熬成一锅好汤。
一切终究是要有个结果的,范喜良转身走向雾气弥漫的奈何桥,一步又一步。这个过程十分漫长,漫长到孟婆望桥望到出神,手中的彼岸花攥的异常之紧,花茎即将被折断也浑然不觉。
“真像啊,她。”
范喜良喃喃了一句。可他记不清了,朦胧记忆中只勾勒出大体的轮廓。罢了,走向新生吧,带着她的那份希望。
或许遗忘也是一种幸福。
孟婆转过身来,不再朝桥的尽头眺望。他忘了,她却不能忘。她的眼泪是最有效的遗忘方法,能够不着痕迹的抹掉所有记忆,胜过一切灵力法术。
“缘分已尽,只能有一句。”
——望君安好。
言罢,莹莹的泪花似珍珠般洒落。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是她最常问的一句话。无数阴魂走过,饮下汤前都会犹豫不决,人世间的美好太多太多,你一样也带不走,就好像你出生什么都没带来一个道理。她听尽了每个人的故事,或是幸福明朗,或是悲伤懊恼,她已经习惯平淡的面对这一切。
千百年来,望着那个她思念到骨子里的熟悉身影走过奈何桥,无数次投胎轮回,尝尽人世间酸甜苦咸,她却一次又一次欲言又止。
彼岸花开开彼岸,
断肠草愁愁断肠。
幽径漫漫通黄泉,
奈何桥头孤影寒。
三途河岸流忘川,
不尽凄婉泪满衫。
未来,是否也会有相同经历的人出现呢?但结局,或许不一定是相同的。
“李哪吒,你别想抛下我,本王会生生世世缠着你,至死不渝。”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爱翻山海,山海俱可平。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