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殿上空,巨龙盘踞的柱子边,毫无征兆出现的绿色法阵,把新任白无常凌琛吓了一跳。
出外勤的她刚刚回来就被老黑以“皮裤裂了去换一条”为由,一沓像山一样的文案就被扔到她怀里。正想着等范无救回来,怎么狠狠敲他一笔,头上就冒出了一个法阵。
出于谨慎,凌琛从桌前退了两步,拔出手枪正对着那个不明不白的法阵,惊讶渐渐转成浓烈的兴奋。最近太平太久,凡间的恐怖电影又没意思,她倒是希望有一两个狰狞恶鬼出现来陪她玩玩。
凌琛“嘿,正巧没事干呢,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她想着,只要那只鬼一冒出头,她就扣动扳机,然后“砰”的一声,脑袋开花!
不过还好阎小罗有独特的辨认方式,否则刚上任一年的凌琛恐怕就要让她的顶头上司脑袋开花了。
阎小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使法阵波纹涌动,随即“吐”出两个人来,然后一头栽到桌上的文案堆里,刹那间白纸纷飞像是舞动翅膀的蝴蝶。阎小罗叠到了战小癸身上,很快就被白纸盖了起来。
凌琛不忍的闭上眼,收起枪,凑到那一堆文案边想要一探究竟,不料还没开口就被从文案堆里钻出来顶着满头纸的阎小罗一把抓住肩膀:
阎小罗“太好了凌琛你在这里,快快快快通知师父让他来找我,还有叫孟婆和钟馗收拾东西来阎罗殿。”
凌琛“啊……哦。”
阎小罗节奏太快,倒豆子一样下达命令,凌琛略带懵懂的点了点头很快反应过来,虽然很好奇事情的前因后果,但看到阎小罗这般焦急她自然不会掉了链子。
强压下心中好奇,凌琛拿起手机开始找起了号码,斗战胜佛对黑科技这类东西没有兴趣,但还是被阎小罗强行安利了一部手机说是方便联系。
阎小罗“呼……”
阎小罗一擦满头汗水,粗略的梳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整了整衣领,回头看向已经整理完毕,站在一旁默默收拾狼藉的战小癸。
凌琛边打电话边走出了殿门,阎小罗偏头,确认凌琛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深吸一口气,手不自然的捏住袖口,朝着战小癸开口道:
阎小罗“小癸……”
战小癸抬起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看到大王低着头,身子有些颤抖,欲要开口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阎小罗“刚刚为何要骗我……”
黑无常怔住了,嘴唇翕动好像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阎小罗凝神注视着她,目光隐含探询之意,却发现她的神情淡漠,似乎在有意无意的躲避着自己。
阎小罗“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弹药明明还有的!为什么要骗我!”
急剧攀升的音调和语速像高速行驶的汽车突然刹闸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尖锐的问话声在大殿内来回传荡,惊得门口两个阴兵满身冷汗,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自家大王发火的样子。
阎小罗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把心中所有的话一字不差喊了出来,愤怒的面目近乎“可怕”,瞪大的眼睛因疲劳过度爬满了红血丝,好似熊熊烈火向上窜起,原本缓和的眉毛几乎要立起来,战小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阎小罗。
眼前好像起了一层阴霾,看不见眼前的路什么也看不清。堕天使之前那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但她偏偏不愿意相信战小癸就是路西法口中的线人。
阎小罗身上一阵寒意涌起。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会让她坠入无底的冰窟。
在桃花源遭过弹药不足的殃,所以阎小罗曾特意嘱咐战小癸在腰包夹层里特意多装了几发弹夹。离开前战小癸曾告诉她弹药耗尽,但刚刚从法阵出来她不稳跌倒在战小癸身上时,额头正好撞在微微鼓起的腰包上,撞得生疼,也把阎小罗心中最深处的恐惧撞了出来。
背叛。
阎小罗最不愿意面对的字眼。
她想象不到平日里为对方付出一切的人站到自己对立面会是什么场景。
她也不想体会自己掏心掏肺对待的人到头来捅自己一刀子是什么滋味。
阎小罗忽然泄了气,头上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神情失落,垂首不语,眼神渐渐变得黯然。丝丝缕缕的落寞之色,在她的眸底淡淡的掠过,略显哀伤和幽怨。
整座大殿突然安静下来,半点杂音也没有,只能听到低低的抽泣声和喘息声。
战小癸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话,她的眼眶一片赤红,眼泪不知怎么控制不住就如断线珍珠一般啪啪向下掉,手里的文案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无声无息的落到地上。
原来被怀疑的感觉是这样,战小癸只觉得心被挖空,苦涩盈了满嘴,强力胶一般紧紧黏住了。
说还是不说?
战小癸思想挣扎,两个声音在脑中激烈碰撞,空空的心无规律跳动起来,引得她陷入了最痛楚的状态。
最终,还是坚定了下来。
战小癸“大王,您真的认为我会背叛您吗...”
战小癸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殿内还是能听的一清二楚,说是空气凝固了也不为过。
阎小罗稍微冷静下来,看见战小癸那双澄澈亮蓝色的眼睛在诉说着委屈,突然发觉自己刚刚被冲动给蒙蔽了,一股浓浓的悔意直窜上脑门。
战小癸“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属下绝对毫不犹豫地去执行哪怕是豁出性命,但我是您的贴身护卫,我必须要考虑您的安危。”
战小癸“传送过程中难保不会有别的未知情况,我必须留一些弹药,李元帅的事情已经是定局了,无论如何,我首要考虑的必须是您,哪怕让任何人付出牺牲。”
战小癸“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我是您的贴身护卫,一切以您的安全为首要目的。”
战小癸“对不起,大王,都怪我擅自主张,我希望您能原...”
阎小罗“别说了。”
——谅我。
战小癸被打断,缓缓抬起头,只见阎小罗面露痛苦之色。黑无常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尖刀扎进心脏,她满脑海里都是刚刚自己对战小癸的怀疑与猜忌。
本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本王为什么会怀疑把命都拿来给她填的战小癸呢。
从“盲目冲动”的状态里出来,她幡然醒悟,战小癸其实一点错都没有,明明是自己能力不足,却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战小癸身上。
甚至怀疑起了与自己过命之交的护卫。
呵,真可悲啊。
阎小罗冷笑一声,双目无神。
战小癸已经停止了低声的抽噎,却看到阎小罗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连同憋在肚子里的话一同倾泻了出来。
阎小罗“小癸,这一切都不怪你...是我没用...”
阎小罗“是我没用,每次都是这样,十殿、魏判、烛九阴...还有我爹...我这个阎王存在世上就是眼睁睁看着别人为了我而牺牲...”
阎小罗“我爹他,明明...明明已经可以不再为地府操劳,到最后我却还是没能阻止...”
阎小罗“还有你,我真的是狼心狗肺才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次你同我深陷于水火都没有抱怨过一句话,我却因为这种事情把背叛的名头扣到你头上...”
阎小罗“对不起......”
阎小罗“对不起...”
阎小罗“对不起!!!!”
最后一句话是嘶哑着嗓子喊出来的,泪水浸染了满脸,越说越是难受,好似破了洞的水桶补完这里那里又破了。阎小罗终于被自责和压力彻底压垮了,这一刻竟是崩溃大哭起来。
阎小罗很少有崩溃的时候,唯一的一次也只是在老阎王离开后生生憋了很久,故作轻松把一切都安排好后才真正在战小面前大哭一场。
哭泣,不代表脆弱,只因坚强了太久。
战小癸连阎小罗的话都没听完,想都没想就一把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女孩。阎小罗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两手冰冷,还是把头贴在战小癸的肩膀上,鼻翼通红。
战小癸“大王,不是你的错。属下知道你很自责,但你尽力了,你肩上的担子太重,根本不可能做到事事顺利。”
阎小罗“可是李哪吒跟路西法根本没有多大关系......每次都是因为我才把他牵连进危险。”
阎小罗已经不敢想象自己再面对一次脸色惨白浑身浴血的李哪吒了。从巴别塔那一次后她就决心保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去。
战小癸皱起眉头,此刻竟是转换成了安慰别人的角色,她放下心中对阎小罗的温软,刻意摆出一副严肃冷漠的神情,然后两手搭在阎小罗肩上,淡然开口:
战小癸“大王,你难道没有发现事情根本没有这么简单吗。就像你说的,这张网已经牵连了三界,不是每个人都是无辜的。或许他们是不经意间被牵连进来的,但你不能否认,他们已经与这件事情有关了。”
阎小罗此刻也冷静了下来,望着战小癸的眼睛低声回答:
阎小罗“是...可哪吒是为了寻找寻宝鼠才与本王掉进了黑色伊甸。”
战小癸“可寻宝鼠就是被西方劫走的。”
——这其中已经有无形的线把一切都交织在了一起。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无意义的哭泣了。命运不能更改,再难再累这一切也只能由你来承担。你现在要做的只有振作起来,不让一切变得更糟。
眼前的层层阴霾似乎稍微消散了一些,好像有一抹红色的身影忽而出现又消失在雾里。
对,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哭泣了!还有重要的人需要本王...
恰恰在这时大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闻声回头,只见凌琛和孟婆钟馗已经迈入大殿。
凌琛“大王,圣佛说他正在别的地方,让您直接把目的地发给他就直接赶过去。”
阎小罗用袖子抹了抹通红的双眼,深吸一口气后点了点头。
阎小罗“正好,告诉师父我们直接在西方地狱边界集合。小癸凌琛留在地府,拿好鬼军令,等我命令。钟馗孟婆,现在随我去西方地狱。”
不顾身边几人听到“西方地狱”而变化的神色,阎小罗转过身,轻轻凑在战小癸耳边低声说道:
阎小罗“我不想再有人为了我出事,哪吒是,你也是。”
说罢,袖口甩动,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要去救李哪吒。
战小癸耳边,空留那抹气息的余热。
也只有那抹气息的余热。
-
眼看着阎小罗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战小癸紧紧咬住嘴唇。她似乎麻木了,只是细细体会着嘴唇被咬破所带来的血腥气味。身上的几处伤口隐隐作痛,还有心也是。
凌琛“小癸,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琛轻声问。她本来准备收拾大殿的“残局”,但看到战小癸状态的异常,便跑去拿来了纱布和消毒药水,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就开了口。
战小癸“你愿意倾听吗?”
战小癸笑了笑,看着眼前这个她可以信任的女孩,眼里满是悲伤。有些微笑只是浮于表面的,转过身其实已经泪流满面。
两人找到椅子坐下,战小癸接过纱布后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怔怔的看着大殿门口——阎小罗最后消失的地方。缓缓开口:
战小癸“凌琛,你应该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大王,是她来凡间救了我的同学,和我的魂魄。从那时起,我就决定把我的一切都交给她。我的命都是她救的,你觉得我会有半点背叛的念头吗?”
说到“背叛”两个字,凌琛的神色浮现出一抹惊讶,但很快就恢复过来,继续安静的做个聆听者。
战小癸生活的家庭并不幸福,父母吵架闹离婚,自己在学校里也并不顺利。好在,一切都在那个叫庄间桂的女孩出现后开始改变。
友谊之光像磷火,当四周漆黑之际最为显露。一个朋友,嵌在一个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样。
但好景不长,普通人类的她就好似一朵花,被折断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些因为缘分而来的东西,终有缘尽而别的时候。
被学校恶鬼害死后,她日日夜夜不断徘徊在庄间桂身边,生怕这个唯一的生前好友出半点差错。
可就像那句话,一粒花生米怎么能阻止齿轮的转动呢?
最可怕的时刻还是来了。那晚,她不顾一切的想要把庄间桂从怪物堆里拉出来。但那些鬼怪力量太大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友即将被推向窗外,被黑暗彻底吞噬,然后像自己那样,坠楼身亡。
她不顾一切的想要阻止,无法发出声音的痛苦呐喊,手臂被折断了露出森森白骨,脆弱的脸庞因剧烈碰撞而变成碎片,连下巴都被残忍的撕裂开,样子十分可怖。但即便是魂飞魄散,也义无反顾。
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就在她眼睁睁看到庄间桂即将摔下窗户时,她听到了一声威严十足的喝令,像是一道破天而降的曙光,一瞬间泯灭了所有的黑暗:
阎小罗“区区小鬼,敢在本王面前放肆!”
阎小罗“鬼令在此,阴兵听令!”
阎小罗“给本王通通抓起来,除了那个穿校服的。”
片刻间鬼怪们便被制服了,庄间桂也并无大碍。她的鬼体痛苦万分,满脸泪水,不过,这份萦绕于心迟迟不肯离开的执念,终于可以放下了。
阎小罗“安心去吧,这里有本王呢。”
谢谢。她在一片绿色的荧光中合上双眸,感受到脸颊边传来的温热。
战小癸“我很庆幸自己生前是个枪械爱好者,还成为了大王的贴身护卫。她很胆小,每次执行任务都会腿软,可是,她从来没有退缩过。明明一副这么小的身躯,却要担下这么重的责任。”
说起阎小罗,战小癸的眼睛都在闪闪发光,好似装着日月星辰般闪烁。
战小癸“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大王,这种喜欢,说不上来......总之我想永远在她的身边,陪伴她,保护她。我知道大王一直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最忠诚的护卫,但她一定不会接受我的这种超过界限的...情感。所以她跟任何人在一起,我都会难受。因为我害怕她受到伤害。”
战小癸“凌琛,你懂这种感受么?憋在心里却无法开口,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在一起,担忧着,害怕着……”
而且,最可悲的是,我喜欢的人,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黑无常红着眼睛,撩了撩发梢,擦掉脸上浅浅的泪痕,看到陷入沉默的凌琛,轻声说道:
战小癸“呐,凌琛,你知道李元帅喜欢大王吧。”
凌琛眨了眨眼睛,捕捉到了战小癸眼中的复杂情感:
凌琛“唔,藕霸么,好像确实是...怎么了?这次又发生了什么?”
哪吒他啊……确实是喜欢阎小罗的。这一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过没人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战小癸把头低的很深,一个人嘴里不停的嘟囔着,凌琛听的不真切,但此刻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战小癸“李元帅……他知道……他早就看出来了,我喜欢大王的事情,他……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这些我也明白啊,我现在……很后悔……真的……”
战小癸有些语无伦次了,一想到那身红衣,她便感觉自己被愧疚的情绪给填满。
战小癸“对不起,对不起……”
——但她真的,没有办法。
一旁,战小癸突然听到了身边人的抽泣。
战小癸“凌琛,你怎么哭了?”
凌琛抹掉眼角边的眼泪,沉默两秒才勉强笑了笑回答道:
凌琛“啊没有...我也想到大王封神救了我的命...”
谁也不知道,她的眼泪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