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躲着人群，铺成大海的鳞。

　　01.

　　我见过他，在甲板上，在珊瑚礁上，在海底。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靠岸的礁石上，那天我迷路了，急得吱哇乱叫，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紫堂幻。他拿着笛子吹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我原本急躁的心情在笛声中渐渐平静下来。

　　海风撩起他的紫发，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笑了，说，你好啊，我叫紫堂幻。

　　他有双腿，他不是人鱼，但这里离海岸有一段距离了，他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游过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我想和他说说话，紫堂幻看起来，并不像姐姐从前说的人类那样狰狞凶狠，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可当我终于游到时，紫堂幻不见了，悄无声息。

　　自从姐姐走后，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说过话了。我原本以为我和他可以当朋友的，毕竟紫堂幻看起来那么温柔，我想他应该也是愿意的。

　　他不是人类，那他是天使吗？还是别的什么？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一伙海盗的船上，我一时失意，被他们抓住捆在柱子上，紫堂幻坐在甲板上望着海面吹笛子。

　　半晌，他转过头来，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太渴了，所以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紫堂幻走上前替我解开绳子，喃喃到，下次再见面你能唱歌给我听吗……当然，如果有下次的话。

　　人鱼的直觉很准，我张了张口，嗓子嘶哑，半天没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想说，我想唱歌给你听，只要你愿意，唱多久都可以。

　　在他的帮助下，我回到了海里，一游便游出十几里，临走前我回头，还看到紫堂幻站在甲板上冲我微笑，下一秒他身子一斜，径直掉入海中。

　　但我并没有找到他。

　　我看到了他的眼神。

　　决绝，果断。

　　紫堂幻吹笛子很好听，我很喜欢听，奇怪的是，我听完后就会忘记，直到再次听见才记起来旋律。

　　能再见到吗？我不知道。应该说，从始至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眼中的悲伤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笑的会那么奇怪。

　　海浪冲碎了一切有关他的事物，我甚至，记不起来他的模样。

　　那样一个温柔的人，我记不起他的模样。

　　02.

　　第三次见到他，是在珊瑚礁上，这次他并没有吹笛子，而是用手拨弄着最底下的一层薄薄的沙砾。

　　我问他你在找什么呢？他说，我在找我。

　　“你见过吗？我穿着白色的衣服，应该是带了眼镜……虽然很可能已经被海水给冲走了。”

　　是糊涂了吧，他不就在这里么。

　　于是我摇摇头，说，没见过。紫堂幻叹了一口气，继续翻弄着沙砾，边翻边和我聊天，他说，能给我讲讲海里的事吗？比如人鱼公主什么的。

　　――没有人鱼公主，应该说，人鱼大概只剩我一个了。我这么跟他说着。

　　“哦，没有啊？我还以为可以看到人鱼公主呢。嗳对了，叫我紫堂就行了，反正过几天我就会走的，别那么生疏。”

　　他这话没头没尾，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想，大概是，不久后我们就会再一次分开了。

　　也就是说，不久之后，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我们聊了很久，我问他为什么要来海里呢？紫堂说，这个啊？因为岸上的人太恐怖了，我害怕被伤害，所以就躲到海里来喽。

　　“为什么要伤害紫堂呢？为什么要伤害这么温柔的人呢？”

　　紫堂这次没有回答我，只是说，现在你还不懂，以后就会懂的。

　　几天之后，他真的走了。

　　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见面，但我很想和他再次重逢，因为我怕自己把他给忘了，就像遗忘他吹的曲子那样。

　　03.

　　我在海底找到了一具尸体，穿着白衣服，紫头发，五官柔和，嘴角的弧度看得我想哭――我确实也哭了，眼泪被海水带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具尸体很像一个人，但我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了。

　　它被埋在沙子下，但身体并没有被海水泡得发皱发烂，我依稀记得是有谁对我说过，他在找他自己。

　　我抱着这具尸体，不知如何是好。

　　是个少年，死时是微笑着的，我觉得他肯定很幸福，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再受苦受累了，因为终于摆脱了。

　　他的鼻梁上应该有一副眼镜的，我这么想着。

　　伸手抚摸过他的眼睛，我想，我确实是认得他的。

　　04.

　　靠海岸处有一个礁石，我见到有人坐在上面吹笛子。那人转过头来说，嗨，好久不见，金。

　　“我依然没有找到我，但你找到了我，谢谢。”

　　对，他叫紫堂幻，我想起来了，他叫紫堂幻。

　　笛子从他手中滑落，他说，大海总是温柔的，搞得我都不想走了。

　　海浪打湿白衣，试图推你回去。

　　“其实我讨厌窒息的感觉，很难受，就往像胸口塞了一颗石头，有人伸出手死死掐住我的喉咙，又死死按住我的四肢，窒息真的很令人感到不适。”

　　海浪清洗血迹，妄想温暖你。

　　我抬头看着湛蓝天空，记忆中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串成一副完整图画。我突然就明白为什么紫堂总是神出鬼没了。

　　他肯定是在找他的“身体”。

　　往海的深处听，谁的哀鸣在指引。灵魂没入寂静，无人将你吵醒。

　　甚至没有一个人将他的身体打捞起，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找他。

　　紫堂轻轻哼着不知是哪里的歌谣，只能依稀听出“灵魂”“抛弃”等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他唱了许久，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停下来。

　　借着淡淡的月光，我轻轻抱了抱他。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眼前的这个人，即将在几分钟后破碎消散。

　　“来不及来不及，你曾笑着哭泣。来不及来不及，你颤抖的手臂。来不及来不及，无人将你打捞起。来不及来不及，你明明讨厌窒息。”我轻哼起从前姐姐唱的歌儿，感到怀里的人正在渐渐消散，化作点点星光奔向天空之上。

　　从手指开始，蔓延到发间，温温柔柔的月光将他从我身边带走，带入天堂，他不再是一个人，不再吹奏无人倾听的歌谣，星光将他带入永恒之境。

　　海浪轻轻拍着我的身体，我感到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他不见了，我抱着的只是这块礁石。

　　我潜下海捡起他的笛子，看着这根笛子也和他一样消散了。

　　“月光是海的梦境，你是我的远行。”

　　05.

　　去哪里，去海底。

淹没我的秘密，成全我的放弃。

　　（fin.）

金幻：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