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学我骑车骑得特别快,大概我那兴奋的心情也溢于言表了。蔡小依蔡小依蔡小依蔡小依蔡小依蔡小依,我来了!
在预备铃响起之前,蔡小依终于出现在教室门口。咦,她怎么还是低着头?难道说,在同班同学面前,她还是有心理障碍么……明明是那么活泼开朗的女孩,怎么非要用这种方式来伪藏自己呢?别害怕了,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支持你的!
“嗨。”我爽朗地走上去和蔡小依打招呼,结果她好像没听见似的从我身边无声地走了过去。这下我脑子里可就复杂了。莫非昨晚的事真是一场梦?但半路等我的蔡小依呢?她领着我到那座小木屋,用魔法把我变成女生,这些都不可能是梦呀。
“小母鸡不理小公鸡!”“哈哈!!”
无聊的耻笑声灌入我的耳膜,我心烦意乱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怎么回事啊,蔡小依。
之后,即使是在课间休息的自由时间,我也没有勇气接近她。说不清为什么。我烦恼了一上午,准备拎起书包回家的时候,蔡小依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身旁出现,还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只有我才听得到的话,“请留在教室里。”
我当即把书包放下了。
侧脸一望,她呆在窗边不动,的确是和我有话要说。上午放学人散得很快,我还主动顶替了值日生的活,班上一会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蔡小依低着头向我走了过来,脚步相当急。老实说,我有“这情况不太妙”的预感。
“我不会再来上学了。”
“诶?”我毫无掩饰地错愕。
“今天是为了见到你,才最后一次来学校。”蔡小依低声说道,“我曾经请求你不要接近我,可现在……我们已经陷入危险之中了。”
“危险?什么危险?为什么你不想来上学?!”我有些激动,“昨晚我们是真的在一起吧!你抬头看一下我,可以吗?”
蔡小依摇了摇头。
“只是口头说,你不会明白的。跟我来吧。”
“去哪?”“我家。”
我又一次愕然。蔡小依居然邀请我去她家了,而且还是这个总爱低头的蔡小依。尽管……接下来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蔡小依的家是一幢很老旧的二层民居。楼下有些阴暗,一边是客厅,一边是厨房,角落里好像堆积了不少杂物。上了楼,她带我走进走廊左手边的第一个房间,由平板双人床来看这应该是她父母的卧室。我没多打量周围,有一样事物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
对面的柜子上摆着一副年轻女孩的黑白遗像!
她的五官与蔡小依神似,在照片里没有什么表情,不过给人的感觉比较成熟。遗像前面似乎供奉着许多东西,古怪的土偶、器皿、贝壳串成的珠子等等,和寻常人家会摆放的佛教用具截然不同,中间还有一个雕工精美的木盒子。骨灰盒?
“这是我姐姐……”蔡小依颤抖地说道,“她两年前去世了,死的时候和我现在一样是16岁。那一天的情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太可怕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吗?因为姐姐在临死前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就在我的面前!!”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骨灰盒是空的。”蔡小依的声音微微带着哭腔。“姐姐她全身燃起绿色的鬼火,把她烧得连一点骨灰都没有留下……”
有太多的疑问在心头,但我觉得目前不是一一询问的时机,让她来说明比较好。
“跟我来。”她快步走向门外,我知道她悄悄地擦去了泪水。
走廊的第二个房间应该是她的卧室,透过窗户我往里面偷瞄了一眼。她打开的是走廊尾部的门,这个狭小的房间显然是储藏室。
也许不尽然。
我居然看到了一具黑漆漆的棺材!
蔡小依开了灯,我才发现这房间的墙壁上、地板上都绘满了诡异的图案,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不晓得是哪一国的,写成纽带的形状四处延伸;磨去棱角的石块也用鲜艳的色彩画上了花纹,按照某种方位排列点缀着地板的图案,这大概是真正的魔法阵吧。
“我的父亲是一个巫师。”蔡小依继续说她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我家信奉的是那福罗神,它是真实的神,和那些宗教里光是被人崇拜的神不一样。很久前,我和姐姐生了一场大病,那年我5岁,姐姐7岁。我记不清楚当时的事,可妈妈告诉我,那时我们姐妹俩无药可医,眼看就要踏入鬼门关,是父亲牺牲了自己,召唤出那福罗神才救了我和姐姐。”
“棺材里的是……”我小心翼翼地打岔。
“那福罗神沉睡的躯体。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让你看看,但千万不能吵醒了它。”
我本来是没有好奇到想开棺验尸的,可她这么一说就变得骑虎难下了。两人走到棺材旁边,蔡小依不用我协助,只是轻轻一扳、一推就让棺材里的东西露出了大半。我的老天,那不是骷髅,而是紫黑色的干尸!它面容可怖、手臂枯瘪,身上罩着长长的法袍。蔡小依家里竟然连干尸都有收藏,真不敢想象她是怎么成长的,把她当成普通的怪人实在大错特错。
合上棺材后,她低头沉默了一阵。
“你不是说我们会有危险吗?”我问道。
“是。”她的声音又有些颤抖了,“那福罗神救了我和姐姐的性命,但这件事不是就这么完了。实际上,我和姐姐是在父亲的主持下和那福罗神定下某个契约的。它会保佑我们渡过人生的每一个大劫,但从那时算起的15年内,除了有血缘关系的家族成员外,我们不能亲近任何人,哪怕做朋友也不行,否则就会被那福罗神惩罚,这是妈妈反复叮嘱我们的。从那以后妈妈就开始严加看管我和姐姐,整天把我们锁在家里。那时我和姐姐还发明了不少小游戏呢,因为没有别的伙伴,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就只能姐妹俩自得其乐了。”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一直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妈妈只好让我们上学了,不过那是有条件的。她要求我们不要和其他同学说话,和大家保持距离,不能交朋友什么的。我和姐姐都很听话,因为孤僻而被人欺负的时候,只要想到对方就能挺过去了。回家后我们也会互相安慰,互相诉苦。我和姐姐的感情真的很好,从小到大都是睡在一起的。”
“然后到了那一年,姐姐16岁了。有天晚上她告诉我,她喜欢上她班里的语文老师。那时姐姐多兴奋啊,好像找到了她的白马王子一样,说他有多英俊潇洒,讲课风趣幽默,知识又那么渊博,总之就是把他形容得十分完美。姐姐给那个男人写了封情书,我也帮她添油加醋了不少,反正是当成游戏玩。隔天姐姐很急切地叫醒我,说她创造了一个二人世界,她和她的老师在玫瑰盛开的花园里浪漫地相处,还向他献上了初吻什么的。那时我当然认为她只是在做梦,可过后不久,她收到了另一封情书,竟然是她老师写给她的!那肯定是男人的笔迹,还写得像诗一样,姐姐陶醉得读了好几遍。其实她写的情书并没有送出去,但她的老师却明白了她的心意,简直就是奇迹呢?姐姐认定是那福罗神赐给了她‘美梦成真’的力量,不过这件事我们都没敢告诉妈妈。”
“毕竟是师生关系,就算偷偷交往也是很困难的,而且我们都得准时回家,晚上从来就不能出去。可这对姐姐来说不成问题。她每天晚上写完作业就早早睡觉,在她那个世界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
这种奇谈,不正是我和蔡小依的翻版吗?莫非她姐姐的遭遇……
“姐姐把什么都说给我听,和我分享她的幸福。她那时真的很幸福——但恐怖的惩罚终于降临到她身上!我们果然是不能接近其他人的,一定是那福罗神发怒了,才会使得姐姐惨遭那种悲剧!我本来是想和你保持距离的,谁知道,在回家的半路上我就进入了那个世界,着了魔似的把你也拉了进来……那福罗大人给予我的神力是由不得我控制的!”
“把我变成女孩,和我在那个世界里尽情玩耍难道不是你的本意吗?”我脱口而出。“那个开朗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吧。”
“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她激动得差点抬起了头,但马上又低了下去。“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我害怕、好害怕!再这样下去,我就要重蹈姐姐的覆辙了,身不由己地挖掉自己的眼珠,死得尸骨无存!我不想只活到16岁啊!”
她说的话太过震撼,以致我仿佛感到胸口一阵阵抽动,眼前也忽然有些朦胧了。“对不起……如果我没有主动接近你的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吧,全是我的责任。要我做什么都好,我绝对不想看到你被伤害!”
在这种情形下,身为男人的我似乎被某种情结鼓动了,但我坚信自己说的并不是漂亮话。
“那么,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蔡小依说道。
“……”
我无言以对。原来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帮助她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别做。
“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你回去吧!”
就这样,我几乎像是被蔡小依驱逐出门般离开了她家,失落得连单车都骑得摇摇晃晃。没想到我的初恋就这么结束了,如此离奇的前因后果跟谁说谁都不会相信吧。我心乱如麻,一会想着活泼爱笑的蔡小依,一会想着低头沉默的蔡小依,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她,我怎么都觉得难以接受。如果、如果我们受到的阻力来自老师,来自同学,或者来自父母,那我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抗拒重重阻力,不管付出任何代价。可是现在要和我断绝关系的人偏偏是蔡小依——太令我无力了。
什么都不能做,也就只能怀念了吧。
现在大概也快中午12点了,肚子出奇地不饿。我忽然很想回到那间小木屋,回到我们俩的回忆里,虽然那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我在路口拐弯,上身前倾,双脚奋力蹬踏,在清冷的街道上飞速疾驰。小广场,林荫小道,安安稳稳地等着我的到来。
我猛攥了一下刹车。
草地的灌木丛后面是一堵白色的高墙!
为什么……我的桃花源呢?只是一场梦吗?还是说,那只是蔡小依施加于我的幻觉而已?死不甘心的我把单车推到墙边,踩着后座硬是用手搭住高墙的边缘,有点狼狈地爬了上去。我屏住呼吸向下望,看到的是有辆面包车刚好经过的马路。
早就知道的。这附近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富有原始美感的森林,更别说小木屋了。看看吧,无论是碎石径、凉亭,还是树木花草,到处都充斥着人工雕琢的生硬味道,比起钢筋水泥又能好上几分呢?
但这些才是真实的,真实得令我想哭。
之后的两小时不知道是怎么熬过的,可下午蔡小依果然没有来上学,我又恍恍惚惚地坐了一下午。放学后独自面对未完成的黑板报,看着她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个奇怪的蜗牛壳,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我拿起粉笔,给蜗牛壳添上扁平的身体,又夸张地画了两条长长的触角,让它看起来仿佛是在奋勇前进的样子。蔡小依,你非得躲在自己的壳里吗?
不想再碰这黑板报了,就当作完成了吧。
回家后又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晚饭一样食不甘味。干脆早点睡觉,说不定还能在梦里见到她呢。这么一想我就开始兴奋了,好像真的能见到她一样;但也是因为该死的兴奋,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只好从1数到100,又从100数到1,就是无法进入想睡的状态。看了下时钟才9点出头……等等,要是蔡小依还没睡觉,那即使我睡着了也无济于事呀?
于是摊开了双手,闭上眼睛自寻烦恼。
……
“文晓!”
我几乎弹起来了。这声呼唤简直就是天籁之音,比世上任何音乐都动听。蔡小依猛然抱住了我,此刻我幸福得宛如全身心都被打开,珍惜着这宝贵的每一秒。我抓着她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依,我……我太高兴啦。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们还是在一起比较好,对不对?”“那当然了,不过……”“别说扫兴的话。”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我,我似乎能从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诚惶诚恐的模样。对了,现在我又变成女生了。
“这是只属于你和我的世界,我们要说些开心的话,做些开心的事,别的不要去想,好吗?”
她在笑着,然而并不像之前笑得那样无邪,感觉稍微有点僵硬,有点勉强。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让她发自内心地快乐起来。
“那我们出发吧,去哪一层楼好呢?”我弯着嘴笑。
“哪里也不去。”
蔡小依钻进被窝里,摇了摇手示意我躺下来,然后把被子盖到两个人身上。我与她面对面侧卧,感觉千言万语已溢满心头。
“今天不玩游戏,就静静地聊天吧。”她往我这边稍微挪近一寸。
“OK——”
“接下来我问你的问题,你要老实交代喔。”
“诶,不是吧?”
星期五。
回到现实世界后,我的不适感比上次减轻了许多,连起床都起得神清气爽。
——不,我根本是昏了头脑。要是蔡小依今天也不去上学,甚至于我以后在学校里都见不到她的话,这样的交往又算是什么?她虽然可爱,却像是一个有着双重人格的怪人。昨天那样情绪激动的她,还有可能继续上学吗?如果她说的事都是真的,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伤害她的凶手。可是她却不想放弃那个世界,我犹如被她绑住了一样。也许,是她自己也控制不了?她好像那么说过。
尽是无端的猜测。
在学校。
第一堂课开始后我确信她是不会来了,虽然自知如此但心情还是很失落,忽然才觉得每天都能见到她的身影是一件愉快而重要的事。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人在意她的座位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空着。世上的人不都是这样吗?与有限的人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对疏远的人漠视旁观,存在的价值和被肯定的价值只是由各人内心的天平任意决定。
对,我和蔡小依的事只能是我们的秘密,对谁都不能说;连曾经有过的证据都没有,一点证据都没有。
“告诉大家一声,蔡小依转校了。”
第二堂课,班主任用一句话就抹去了她的存在。我觉得自己快散架了。真的,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个怯怯的蔡小依,我又要怎么确认那个世界中的蔡小依就是她,怎么确认那个世界不是我的梦?浮躁的思绪困扰着我,一会后我才霍然发觉到我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抠着桌面,见不到蔡小依的世界原来会令我如此难受。可是,离夜晚还有很长的时间……
“文晓?文晓!”
我被班主任一声呵斥拉回到学校的现实里。
“你在发什么呆?来做这道题!”班主任用粉笔敲着黑板,我垂头丧气地站起来。
见不到蔡小依的学校,好像也失去了意义。但即使没有意义还是得继续下去。要是我会控制时间的魔法就好了,我不用暂停,不用回到过去,我只要快速地结束这一天,然后在那个世界里与我最爱的蔡小依在一起。除此之外,任何事物对我来说都是多余的。
我是如此期待……
星期六。
醒来时我的大脑迟迟无法进入活动状态。竟然——我竟然没有进入那个世界,白白睡了一觉。呼吸开始急促,胸口上下起伏,我抓着被子,难受得全身僵硬。为什么会这样?不仅在学校里见不到她,现在连这唯一的羁绊也断了。彻底与蔡小依说再见吗?不,我无法接受。我不是那种对女生纠缠不休的家伙,也会忍耐着不去打扰她本人,但至少让我继续享有做美梦的权利吧。明明都不想要求什么了!
“阿晓,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妈妈的大嗓门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只好爬起来穿衣服。
慢着。如果蔡小依没有睡觉,而只有我入睡的话,我当然不可能在那个世界里遇到她。说不定她正是故意错开了正常人的睡眠时间,以此避免我进入那个世界。可是昨天晚上我们聊得那么开心,那难道是假的么?
我必须找她问个清楚,不然我会疯掉的。
随后在学校里,我走火入魔般每分每秒都在想着蔡小依的事。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但10个小时的倒数时间对我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折磨。现在的我就像游魂一样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偶尔有同学借蔡小依转学的事来嘲笑我,我也完全不理睬他们。就连平时最要好的同桌,我也对他三缄其口。说来奇怪,自从和蔡小依深入接触后,我仿佛和所有人都有了隔膜,不像被人疏远,倒像是主动疏远别人的样子。
蔡小依,你的魔力还真不小。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10小时倒数结束,但另外的12小时倒数才刚开始。
没错!今晚我不能睡着,绝对不能睡着。她一定也在熬夜,就为了不让我进入她的世界。不是说好了,“只属于你与我的世界”吗?毫无交代地切断两人的连接点,这种做法对我来说太残忍了。我不会放弃的,蔡小依。
刚好明天是星期天,躲在房间里睡一整天应该没问题。
夜深了,我必须关掉房间的灯,不然会被质问。父母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我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们都睡了。听说过勤奋学习的人会在黑暗中借手电筒的光看书,但我什么书都看不下,而且在一片寂静中响起翻页声也是很可疑的。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越等待越是困倦,快撑不住了……
我狠狠地咬着手指,竭力用痛感驱散可恶的睡意。怎么能睡着,我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呢!
闹钟的夜光秒针在缓慢地移动,慢慢地我的头脑开始清醒了。这就叫失眠吗?哼,失眠得好。只是从前踢足球的时候,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以往睡觉的时候,一闭眼一睁眼,一夜就过去了。现在的时间似乎过得比白天还要慢几倍,全世界也都静止了。
名副其实的漫漫长夜。
“今晚我会来找你,你要早点睡喔”。
回想起来令人百感交集的一句话。才一周时间,我和她的关系就微妙地变化了好几次,从陌生到相识,从亲密无间到骤然隔阂,每一次都让我猝不及防。不知道我们这算不算是在恋爱,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座不稳的浮桥上不断地跳跃,既想早点踏上幸福的彼岸,又怕不小心跌入水中,再也爬不上去。但是等着我吧……只要还有机会,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去试。
我静静地让时间流逝,原本一片漆黑的窗外不知不觉中变得蒙蒙亮。还早。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坚持到8点,尽管我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睡意第二次侵袭,我只得盘腿坐着,这种坐姿总不会使我轻易睡着。等等,是不是等到9点再睡觉比较好呢?星期日睡懒觉的家伙大有人在,说不定她会故意拖得很晚才睡——不对,每次我一进入那个世界,她就把我叫醒了,说明她在前几天是很早就睡的。如果不是她先睡的话,可能就产生不了那个世界。可是这样又矛盾了,岂不是等于她不用熬通宵,只要比我晚睡觉就行了?
不。以她那谨慎的个性,肯定是会熬通宵的。转学也不可能,她短期内不会去上学,因为她面对的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恐怖。
反正还是要等下去。
我木然地呆坐,看着窗外的光线逐渐明亮,忍不住还是打瞌睡了。我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模糊得无法去看闹钟,身子一歪便躺倒在床铺上。
……
睁开眼睛的瞬间,我条件反射般低头。胸部——有了!我差点就要欢呼起来!
蔡小依呢?
她不在房间里。我掀开被子,又望了下床底,都没看到她的人影。但这里应该不是现实世界吧,不然我也不会变成女生了。我打开房门,果然看到了那个电梯间。蔡小依会在哪里呢?她一定在的,只是不想见到我而已。想了一会后,我按下了5楼的按钮。
“文晓?”
一把熟悉的声音传来,我顿时激动不已,“我来了,小依!”
我承认我从未真正了解她,也不懂得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此刻我所见到的是,她从大床里一跃而出,冲着我飞奔了过来;我也欣喜得按耐不住,迎上去做好拥抱她的准备,不料脚被地板上的垫子绊了一下,竟然就把她扑倒了。
“哈哈……”“哈哈!”久违的欢笑声将我的阴郁统统赶到九霄云外。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长及大腿的白色毛衣,又薄又宽松,我身上的T恤对于现在的体形来说也肥大了点,不过还是别向她要衣服了。两个人抓着垫子,使劲地到处乱扔,玩得不亦乐乎。
——不行。不能再在这种游戏里沉溺下去了。
“你为什么要避开我?”我止住笑容问她。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害怕。”她低着头,像是变回学校里的那个蔡小依了。“每次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你,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你当成我的姐姐,是你让我找回了自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可是当我回到现实,发现你不在我身旁,一个人的孤独感很快就涌上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刺激我的记忆,强迫我想起姐姐的惨剧;所以我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这个世界虽然美妙,可毕竟是虚假的。我能坦然正视你的眼睛,你能接受自己变成女生,还喜欢着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期待啊!就像姐姐那样,在她的期待之下,她的老师奇迹般地爱上了她……本来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不对。”我打断了她。“我很久前就开始喜欢你了,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外力起作用才喜欢你的!”
“文晓……”她笑了,笑得有点苦涩。“不行的,我的命运被那福罗大人控制着,15年的期限……也就是说,我要过20岁才可以恋爱,不然我一定会被惩罚,可怕无比的惩罚。文晓,我喜欢你,但你还是忘了我吧。”
“那,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真的很不愿意说出这句话,但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嗯。我就知道这种时候会很伤感,所以我上次才什么都没有说,只想快乐地结束这一切。”
岂止伤感,从她自嘲的表情里我看到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辛酸。从14岁到20岁,人生最青春的这六年间她已经准备好孤单地度过,对谁都封闭着自己的内心,连一个朋友都不能拥有。我了解她的悲哀,却无能为力,甚至连旁观者都不能做,只能远离她的生活。混蛋……为什么要被所谓的神左右人生?不如干脆把那具恶心的干尸烧掉算了,说不定这个世界就会不复存在,而她也能得到自由。但这只是我片面的想法,她是不可能同意的,我也没有权力要求她这么做。说到底,我们仍然是两条不能交汇的平行线,即使一度非常靠近。
“既然是最后一次了,我们还是来做点开心的事吧。”蔡小依摇着我的手。
“对了,我们还没创造过外面的世界呢。”我拉着她跳上床,找到了那本素描簿。
“你想画什么呢?”她用很可爱的表情问道。
“海滩。小学时我去过一次海边,还很怀念呢。”我拿着蓝色的蜡笔大片涂画。
“那我帮你画沙滩!”她抢着用浅灰色的蜡笔在下边画上一点一点。
“咦,沙滩不是黄色的吗?”“我才不管。”她用黑色蜡笔写上“一片白得像雪的沙滩”。然后我们又画了一条架至海中的木桥,木桥尽头连着一座“用竹子扎成的小茅屋”。我画着高高的椰树,她画着搁浅的小舟,反正是想到什么就画什么。
如果能一直留在由自己创造的世界里,那该有多好。
最后她在海边画了一幢楼,写上“我们的大楼,出来就是海滩”,还在电梯草图上加上了1楼的按钮。
“好,我们走吧!”“嗯!”
她按下按钮,门外所见瞬间就产生了变化。原本封闭的电梯反向朝着外面的海滩,脚一伸就踏到雪白、纯净的沙滩上,真是比童话还神奇。我们快活地在沙滩上奔走,一会后才伫足欣赏着广阔无垠的天地。海水由近岸的碧绿延伸到远处地平线的深蓝,浪花卷到脚边还凉凉的。椰树的叶子随风摆动,沙滩上的小舟还看得出木头的纹理,金黄色的海上茅屋正等着我们前去。很难相信我和蔡小依那幅粗糙得像小孩子涂鸦的蜡笔画能够化成这样美丽的风景,只可惜这是我们最后的纪念了。
“文晓,我们到屋子里去!”
于是我跟着她走上木桥,两人一直手牵着手不放。小茅屋里空空如也,大概是因为我们没有补充文字的缘故。但是不要紧,吹着从通透的大窗灌入的海风,耳朵聆听着沙沙细响的海潮声,感觉就格外惬意了。
“很舒服呢……呀!!”
她忽然发出尖叫,我急忙顺着她看的方面望过去——
那具身裹长袍的干尸竟然在茅屋门口站着!
“啊,啊……那福罗大人……”蔡小依跌坐在地板上,万分恐惧地抱住了我的腿,“文晓,救救我!!”
我的心头突突猛跳,脑袋痛得似乎快要炸开,双脚沉重得好像灌了铅。说实话,我也很害怕,怕得不得了;但想到蔡小依把我当成了她唯一的盾牌,我就只能强迫自己尽量挺直腰板。事情来得太突然,但这不是我懵然的理由。灾难是我引起的!
“对不起。”我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怪我一时任性,心里只想着找到你……小依,我会保护你的!”
但她仍然颤抖得十分厉害,而那福罗又逼近了我们。
“不要……放过我、放过我吧!爸爸!!”蔡小依凄厉地叫着,我不禁猝然一惊。这具干尸居然是她父亲?
“休得胡言乱语!”那福罗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你父亲以其肉身请我下凡,他的灵魂早已烟消云散。我乃那福罗,满愿之神!”
它那颗蜡像般怪异的头颅连一根毛发都没有,眼窝空洞内陷,嘴巴始终僵硬地半张着,即使在说话时也纹丝不动。
“满愿之神?”我愣住了。
“我为信徒创造最美好的精神家园,在精神的世界里,什么愿望都能够实现。”那福罗的脸朝着蔡小依。“11年前我与你父亲订下信徒之约,对象即是你们姐妹。在15年的考验期内,如果你们姐妹能够找到合适的对象作为根基,那么我将为你创造真正的精神家园。你所看到的这个世界,只是由众信徒的精神网络凝聚而成的暂存之所。”
“我不懂……什么都不懂!”蔡小依不安地躲在我身后。
“现在,你已完成考验。”那福罗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我胆战心惊,“我的信徒必须抛弃物质世界,回归到纯粹的精神世界里去!为了向我表明你厌弃了现实世界的五光十色,你就挖出双眼奉献给我吧!”
“我不想当信徒!求求你,放过我吧!”蔡小依的叫喊声带着哭腔,狠狠地牵扯着我的心。
“小依,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我忽然平静了。“我犯下的错,就由我来承担吧。那福罗!我代替小依,把眼睛献给你!!”
先是左眼,食指指头即将触及眼球的瞬间,眼皮就条件反射地紧闭了;但我强忍着狂潮般的思绪,食指用力往上推,硬是将眼皮撑开一条缝,随之中指一扣,碰到了滑溜溜的瞳仁,又一次触电般收手。不,我不这样做的话那福罗不会放过小依的!我咬紧牙根,瞪圆了眼睛,直接就把两根手指戳进了眼皮里。好痛,眼睛好像烧起来了!我发狂地用两根手指往左右眼角深入,才第一次知道眼球原来有那么大,眼窝里面有那么深。感觉好像有些松动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整颗眼球突然就滑出了眼眶!
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连着,粘粘的眼球挂在我的脸颊上,被我猛然一扯而下,握在手心里。接着是右眼。有了经验后,我麻木得无法思考,右手手指单凭暴力就撬翻了眼皮,果断地向里侧弯入;我把头压得低低的,又是抠挖又是拨弄,顷刻后右眼球也滚了出来!
黑暗。
整个世界都变黑暗了。
现实世界中的我,恐怕也挖出了双眼,就像蔡小依的姐姐那样。
“啊……文晓……文晓!!”
我听到了她的哭声,我弯着嘴角笑,但我心中一片空白。
“那福罗,收下我的眼睛吧。”我摊开双手向前伸去。
“很好。你身为她的根基,主动替她献上眼睛,我就破例一次。接下来——我的信徒,你必须舍弃你的皮囊了!对,我会将你在物质世界里的躯体焚烧殆尽,然后你就可以永远留在美好的精神家园里了!”
“什么?!”我大惊失色。“你不能杀小依!要杀就杀我吧!!”
我冲着黑暗大喊大叫,忽然间感到一个柔软的身子紧紧地抱住了我。
“已经够了,文晓。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爱你。”
“小依……啊啊——!!”
……
……
“回家吧?有点晚了。”
“嗯,走。”
我往身旁一摸索,拿到了我的手杖。她搀扶着我,在这夜风中和缓地散步。
年少的冲动使我在16岁时就变成了盲人。在那一年,我对所有人封闭了自己,包括最亲的父母,谁也不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我开始振作了,但我没有继续学业,而是到亲戚开的木雕店里学习手艺,一晃就是好几年。现在,我也有了一间小小的店面,里面摆的都是我自己的作品;每当我用手感受木雕的形状时,我总是心静如水,毫无杂念。
虽然是盲人,但年纪大了,父母总免不了要为我张罗亲事,现在认识的她也是之前的相亲对象。愿意和我这样的残疾人在一起的,会是怎样的女人呢?说实话,我也曾经龌龊地想象,她是不是面部有什么缺陷,或者身上有什么隐疾。但事实上她是个好女人,个性既温顺又开朗,和她相处连一丝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十年的盲人生活,令我早已习惯黑暗。我本可以自己回家,不过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直陪我到家门口。
仍然是我对不起她。因为我的心中其实藏着另一个女人,我真正爱的女人——
蔡小依。
我的世界不是完全黑暗的,蔡小依给了我一半的光明。她在十年前就人间蒸发了,但她既没有上天堂,也没有下地狱,而是停留在我和她的精神世界里。在那里,我们永远都是两个不会长大的女孩,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
每天晚上9点半,就是我离开黑暗世界的时候。我盖上被子,向身为盲人的自己告别。
……
“文晓!”蔡小依快活地抱住我亲了一口。
“今天我们又要创造什么呢?”
“慢慢想就好啦,你先把睡裙换上!”
“这件又是你的新设计啊……”
“嗯,喜欢吗?”
“说不喜欢的话,你又要强迫我穿那种动物装了……”“哈哈!我最喜欢你这样子了嘛!”
我们不用山盟海誓,因为我们的爱注定是永远的。
(Illusion~匿之封闭之爱~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