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长安街上一家油饼铺子的雇工。
十四岁那年我提着包袱从羲和村一路跋涉到这里来找一个人。
我一路上在码头扛过货,在茶酒肆里当过小二,还在镖局里接过镖。因为一直以来都闷头做事,所以在道上风评很好,不愁接不到活吃不找饭。
十六岁那年,我在街头和一群人殴打,被削去了小指。他们走的时候蹲下来拍了拍我的脸,啐了口水:"顾涵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光给朝廷丢脸。"可那天夜里一个瘸子手上滴血,嘴里喊着"顾将军是大好人"从长街头到长街尾,直至灯花落尽。
二十岁那年,顾将军被俘虏的第四年,他从敌营里逃出来,带着敌方将领的头颅凯旋。一夜间满城对他的诋毁猜测全都消逝了,所有人都围在城门口迎接他回国。他骑着马从青石板地面上踏过,黑色斗篷下一双漆黑的眸子瞥过人群,疏淡清浅。那是我第二次和他相遇。
二十二岁那年,顾涵起兵造反了,没有任何预兆,直逼皇帝寝宫。就快要得手的时候,周围埋伏的侍卫官兵将他们一举拿下。第二天除了他,其余的人均在长安城被门口斩首,一刀砍一个像在俎板上切菜,脑袋轱辘滚了一地儿,血迹斑驳了石板路三年。有人说在他最后一个兄弟脑袋搬家的时候他的头被摁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闷吼。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在他造反消息传出来的第一天我就拼了命地挖隧道,直通他被关押的牢笼,整整挖了三个月。最后一层土块被挖开的时候,我从洞里探出身子,就着黑暗看见他躺在湿稻草上,身上只裹了一层薄薄的布,是他以前打仗时肩上披的玄袍。我以为他睡着了,蹲下来想叫醒他,还没伸出手就被一把攥住。他的隔着黑看向我,声音有些嘶哑:"滚……别碰我。"
"我……我是来救你的。"我听见自己低声解释,急切的结巴了。
他愣了一下,瞥见角落里刚挖开的隧道口,也不急着放开我的手腕,眼睛只幽幽盯着我:"给我一件衣服。"
我这才发现他除了这件袍子没有任何遮羞的衣物,赶紧脱了外套递给他。
顾涵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大腿内侧有液体滑下来,顺着腿根直淌到脚裸,合领子的时候,脖颈的红痕暴露了一切。我的脸莫名其妙的烧起来。那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他再遇。
我们逃到边疆的山林里搭了间木屋和野鹤一样生活。早上我会趁着他还没睡醒出门砍挑柴,生火,等到他起来的时候屋子里就暖和了。他闲着没事可以看看话本,写写字,有时候我也求他教我耍剑,他有时候会答应,有时候不会,但没关系,我只是喜欢看他舞剑的时候眼里的光。
二十七岁那年,我们已经整整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他生辰我给他用竹子削了个 把笛子,音调很准,他吹地高兴晚上叫我拿了两壶酒来,我们坐在火堆前,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下,在纸糊的窗户上透了虚影。火舌舔舐着木柴,天地间静谧地只剩下火堆里"噼里啪啦"的声响。我和他对坐着,酒壶被我提在手里没怎么喝,倒是他说一句灌一口:"我打了那么多场胜仗……最后落得的却是这样一个下场。"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酒水顺着嘴角溢出来淌进衣领,"天下尽负,不得归处。"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就是你的归处。"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迷离,终于是笑了,抿着的唇轻轻地勾了一下,而后举起酒壶干脆一饮而尽,酒壶摔在地上炸开,几滴酒水洇湿土地板。
顾涵站起来,走地几乎贴近我,他弯下腰,一只手勾上我的脖子,漆黑漂亮的眼睛和我对视,就算背着光我也可以感受到他的认真,"我十四岁打仗,十七岁就是常胜将军;二十岁背皇上的亲信诱入敌军埋伏,被俘虏,四年光阴都是在水牢里度被羞辱过;二十五岁又一次打入囚牢,百般凌辱。我以为我会死,"他勾着我的手在我的后脑勺上蹭了一下,"可是你来了。要不要做我的人。"
我觉得脸上好痒,伸手一抹才发现全是眼泪,一串一串的淌,我又一次听见自己说:"十四岁那年我家破人亡,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所以我本来就是你的,我的将军。"
这是我们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相遇。往后余生,无论是细雨春茶,还是风霜寒雪我们都会一起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