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叶闲窝在床上，一手随意地翻着一本游记，一手时不时拿着几个蜜饯吃，看上去颇为悠闲自在，如果不是过于苍白的脸色，十指上还未拆下的纱布，以及今早起床时的一口鲜血，大概当真会有人把他当做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吧。

　　“该喝药了。”

　　叶闲这几日的汤药都是陈萍萍亲自送过来的，叶闲不知道陈萍萍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人家好心给他疗伤，叶闲好好受着就是，毕竟叶闲还不是很想死，起码不想死在南庆的京都。

　　“又换药了。”叶闲自问自己也是个聪明通透之人，但现在他还真不明白陈萍萍这是什么意思，把自己放出地牢，让自己住在他的房间，派下人妥善照顾，平日里衣食起居无不精细，给他疗伤更是毫不手软，名贵珍惜的药材流水丝地往他这送。

　　“你早上不是吐血了吗，太医令给你改了药房。”

　　“费这劲干嘛，我经常吐血，吐着吐着都习惯了。”叶闲看着手中的药，长痛不如短痛，直接一口喝了，然后赶紧往嘴里塞了三四块蜜饯。

　　陈萍萍看着叶闲好似壮士断腕的模样，这是叶闲身上难得的符合他年纪的时候，叶闲怕苦，陈萍萍第一次给他送药的时候就知道了，即使遍体鳞伤也不吭一声的少年，唯独在面对苦药的时候会短暂地变了神情。

　　“你能别用那种看我吗，”叶闲忍了又忍，但是架不住陈萍萍那慈和温柔好像要滴出水来的眼神，“好像咱们两个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一样似的。”

　　“你身上的伤很重，原本应该恢复的极为缓慢，但是太医令说最近你的伤好的很快，你是不是又自己偷偷用药了。”

　　陈萍萍一提起这事，双眉就皱了起来，这才有了几分‘暗夜之王’的影子，叶闲看着也觉得顺眼舒服多了。

　　“我五岁学毒，从会认字开始就看毒谱，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早就坏了，调养不过来了，所以也不必那么小心翼翼地温养着，死不了就行。”

　　“你才多大，说那些话做什么。”这是陈萍萍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如此堪称严厉地斥责了叶闲。

　　叶闲看着陈萍萍，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因为自己糟蹋自己的身体不成，莫名其妙，这几天他就一直莫名其妙。

　　陈萍萍也看着叶闲，这个苍白脆弱的漂亮少年，他确实在生气，气不爱惜己身的叶闲，也恨当年晚到一步的自己。陈萍萍对叶闲是愧疚的，他曾幻想过，如果叶闲当真还在世，他一定将叶闲视若子侄，替他安排好所有，给他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只要他开口，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明月，陈萍萍也会给他摘来。

　　然而二十几年的心愿一朝实现，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少年，苍白孱弱，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然而这一切却都是因为自己，陈萍萍岂能不愧疚担忧，这几日叶闲在他这里养伤，他想给叶闲最好的一切，想要补偿叶闲。甚至只要叶闲开口，无论他想如何，陈萍萍都会答应他，纵容他。

　　可是叶闲什么也不要，他在防备着周围的一切，不只是陈萍萍一人，大大咧咧地外表之下，隐藏不住他眼中的疲惫谨慎。叶闲这几日直朝陈萍萍开过两次口，一次向他要了蜜饯，他很怕苦，一次向他要了打发时间的杂书，他讨厌孤独。然后叶闲就不在开口了，乖乖配合治疗，按时喝药，吃饭，休息，好像一个精致布偶，任由陈萍萍摆布。

　　而最近几天，叶闲伤好了一些，能下地了，就开始自己给自己熬药治伤，原本这也是好事，陈萍萍也不打算拦他，可是太医令看了叶闲熬药的药渣，他给自己用的全都是虎狼之药，见效虽快，但都是拿自己原本就不好的身体底子换的。

　　“陈院长，”叶闲垂眸看着自己被包裹的严实的十指，这几年受伤受惯了，大多时候都只是放任着它们不管，任由伤口腐败化脓，直到实在看不过去，才草草上药包扎一番，如今这么上药包扎，叶闲反而觉得束缚累赘至极，“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放我，不杀我，还给我疗伤，莫不是，看上我了。”

　　陈萍萍不喜欢这样的叶闲，笑容轻佻，言语暧昧，眼中确是沉凝如水，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世上的所有，包括他自己都不放在身上。

　　“你一定要这么轻贱己身。”

　　“那你告诉我，你到要干嘛？”

　　“你好好养伤，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叶闲又给自己塞了几块蜜饯，神情无波无澜，带着超然物外的淡定漠然，“活不到四十，即使用在名贵的药材，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陈院长之前说过我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不妨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陈萍萍难得有些退怯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叶闲，他自己的身世，看着床榻之上的叶闲，又想起了前几日换药之时，叶闲一身的伤疤，那些伤疤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最惊险的就是那道离心脏只有几寸的剑痕，穿胸而过，不难想象当时的凶险，而这种旧伤，少年的身上少说也有五六处，陈萍萍想问叶闲叶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一身陈疾暗伤。

　　“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过的还不错，”叶闲不明白陈萍萍为什么要问这种事，不过他自然是不会说实话就是了，监察院确实厉害，但是估计对他的过往也探寻不到什么，“衣食无忧，自在潇洒。”

　　“那你一身的伤是怎么弄的？”陈萍萍自然不相信叶闲的话，确如叶闲所想，监察院找不到叶闲之前二十几年的过往，顶多查到几个月前，他孤身一人出现在澹州港，然后一路游玩到京都。

　　“我要是说少年轻狂，不知天高厚，想必你也不会信，”叶闲拢了拢松散衣襟，然后坐起身来，背脊挺直，坐姿优雅，他看着陈萍萍，用那双和他母亲极为相似，但是却死寂漠然的眼睛看着陈萍萍，“所以，陈院长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姓叶，”陈萍萍突然好似不着边际的问了一句显而易见的问题，“那个叶。”

　　“树叶的叶。”叶闲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陈萍萍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叶闲一向准的离奇的直觉告诉他，接下去陈萍萍要告诉他的事情，对自己而言或许极为重要。

　　“你父母呢？”

　　“我是孤儿，自幼被收养，没有父母。”

　　“不，你有，你母亲叫叶轻眉。”

　　“哦，知道了。”

　　叶闲听了陈萍萍的话，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情感起伏，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然后就继续悠哉悠哉地吃着蜜饯，好像得知了自己生母的消息，还没有他手中的蜜饯，来的引他关心。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叶闲如此态度，陈萍萍也是始料未及的。

　　“说什么，”叶闲冷冷的反问一句，“我知道她，内库，我一直很想吐槽这个名字的，内库的创始人，曾经的天下首富。”

　　“你的眼睛像她。”

　　“或许吧。”叶闲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手上还是不停的往自己嘴里送着蜜饯。

　　“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我想吃荔枝，”叶闲第三次向陈萍萍开口，“有吗。”

　　“有，”陈萍萍的声音温和的不像话，还带着浓浓的宠溺，“最晚后天，就让人给你送来。”

　　叶闲看着陈萍萍离开，整个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保持着自己刚刚的坐姿，神色一如刚才，只是手上往嘴里送蜜饯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最后甚至都来不及吞咽。

　　“咳咳咳……”叶闲狼狈的伏在床边，他刻意的压轻咳嗽声，来不及吞咽的蜜饯塞了满地，红彤彤的样子，平白让人想到了血迹。

　　心脏处传来熟悉而剧烈的疼痛，四肢也仿若泡在寒池之中，源源不断的寒意涌向全身，叶闲把自己攥成小小的一团，双目紧闭，想要压下眼中的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