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凌骁躺在床上，看着自己已经上过药的腕子，此刻天色已晚，院子里却还是略有嘈杂声，楚钧尧曹煊还有赵以浔他们三个的房间还亮着灯，时不时地就有出去的脚步声传来，他们三个今晚估计是睡不着了，至于季淮清的房间倒是安静，因为房间里压根没人，他现在正在楚钧尧的房里打下手，那架势看来今晚也不准备睡觉了。

　　院子里只有凌骁的房间最安静，也熄了灯，有人来往进出都不可避免的要经过凌骁的房间，都刻意的把呼吸脚步放的很轻，应该是有人特意吩咐过了，只是在凌骁这种半步宗师的人耳里，都是无用功。

　　早些时候，赵以浔的人在河里找到了那具黑衣人的尸体，经季淮清和楚钧尧认定，再加上肩上叶闲特有的暗器伤，可以肯定确定这确实就是打伤叶闲的那个黑衣人，只是赵以浔他们也都知道，黑衣人的死不在叶闲，是他们自己人动的手，人是溺死的，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东西，那把枪也不翼而飞了。

　　众人又讨论，主要是他们四个讨论，期间凌骁说的话恐怕都没超过二十句，后来天色暗了下来，众人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是让人盯着司理理的花船，北齐和东夷二国使团，同时顺着裁缝铺看能不能查到裴婷的事情，曹煊非要把这些年关于寻找裴婷的资料重新在捋一遍，季淮清也主动请命，自明晚开始潜入宫中保护庆帝的安全，虽然楚钧尧和曹煊都认为神庙余孽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但还是防患于未然，万一成为被乱拳打死的老师父可就连哭都没有地方哭了。

　　每个人各有分工，除了凌骁，曹煊他们默契的没有一个人上前打扰凌骁，一是因为凌骁确实不擅长干这些事情，二也是重要的一个原因，今天重提神庙，虽然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最难受，最想要安静待一会儿的人无疑是凌骁。

　　说起来，曹煊他们几个虽也因那场残酷而血腥的政变而失去了一些东西，一些故人，他们都深恶痛绝着神庙，甚至都恼恨着叶闲，可其实只要裴泓，凌骁和叶闲自己是真真切切的因为神庙，因为那场政变失去了血脉相连的挚亲。

　　裴泓失去了姐姐，叶闲失去了父兄，凌骁失去了父亲，其余人，楚挺虽然身受重伤，但好歹也算有个善终，临终之时楚钧尧也一直侍奉在侧，没有什么遗憾，曹书彦虽然险些万箭穿心，但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地每天都和他弟弟像两个老小孩一样，因为一些小事斗嘴，至于赵燊，当年裴沅遇刺之前，这老小子估计就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立刻请辞，当年那场政变对他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因为街道上血腥味过重，镇国公府那个月买香料的钱花的有些多。

　　凌骁那时候见曹煊他们各有安排，自己刚刚起身回房，曹煊就跟了进来，递给了他一瓶他自己配的金疮药，只说了一句‘是安之走之前偷偷告诉我的’，了解凌骁不喜欢让人看他的伤的习惯，就退出去了，凌骁用左手有些别扭的给自己上了药之后，躺在床上，手里一直摩挲着那枚子弹，但眼睛却一直不受控的往桌上的金疮药上瞟。

　　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叶闲总是有办法轻而易举地让一向理智冷静到不近人情的凌骁心神恍惚，凌骁睁着眼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数清了帐子一百二十六个‘卍’字纹，终于还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起身从自己的行李最深处翻出了一个长约一尺，宽约三个指头大小的木盒。

　　这是凌骁及冠那年，叶闲送的礼物，订好的玉冠玉钗，即便是在盛产美玉的西楚，这套玉冠和玉钗都算是极为难得的了，玉璧无暇，通体莹润温和，朴实凝重，倒是和他送叶闲的那枚白玉扇坠又几分相似，凌骁素来不喜欢浮华耀目之物，故而叶闲也并没有让人在冠钗上雕刻什么东西，干干净净的素雅模样，凌骁第一眼看上去就喜欢极了。

　　凌骁比叶闲大上小半年，当年凌骁及冠之时，裴沅伤势渐好，先昭帝也还健在，常年镇守边关的凌辉也特意赶了回来，又赶上每半年一次的季茗给季淮清送东西，当年凌骁的及冠礼，可以说是极为热闹盛大的，对内众人难得的齐聚一堂，对外凌家唯一的嫡公子，战功赫赫的宣武侯及冠，自然也不能失了脸面。那段时间，即便是素来冷面的凌骁，脸上也常常带着笑意。

　　可惜，彩云易碎琉璃脆，过于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跌落尘埃，过于圆满的事情，下一步就是破碎。

　　凌骁及冠礼一月之后，先昭帝驾崩，又半个月之后，裴沅自焚，凌骁及冠礼的第二个月，他就永远失去了父亲，被康乐侯叶安之亲手鸩杀于牢房。第四个月，新帝裴泓继位，叶闲保驾有功，进封为澹泊公，三日之后，叶闲二十岁生辰的前一天，离奇失踪，就此下落不明。

　　自从凌骁父帅死后，叶闲送的这套玉冠钗就被凌骁给放进了木盒里，原本想要束之高阁，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却又次次出征之时都贴身带着，战场颠沛凶险，玉石又本就是易碎之物，可凌骁总是下意识的妥善保存，几年下来依旧完好无损。这次出使南庆，凌骁又鬼使神差的带上了它们，如今看来，也不知道是带对还是带错了。

　　“叶安之。”凌骁平常冷肃的声音难得柔和下来，轻柔而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好似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尾音拖得有些长，听上去倒像是一声叹息。

　　凌骁突然反应过来，平常果决刚毅是的自己，在这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已经因为叶闲而叹息两次了，自裴沅和他父帅凌辉去后，这个世上唯一能这么轻而易举牵动他心神的也只有叶闲了。

　　凌骁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有多恨叶闲，同时就也有多爱他——当然不只是情欲之爱，也要知己挚友乃至亲人之爱，凌骁清楚的明白自己和叶闲的结局，他也知道自己该恨叶闲，恨不得啖其肉，吮其血，凌骁也确实这么恨着他，可同时他也忙不了自己和叶闲一同长大，习文练武，演练军队，战场之上的全心信任，配合无间，忘不了曾经一个个水乳交缠的夜晚。

　　凌骁曾经说过叶闲是个很矛盾的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叶闲的矛盾来自于他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想法，来自于他本身的性格，而凌骁的矛盾，则是来自叶闲，这个人即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也是自己的知己挚友，他恨极了他却又爱极了他，进退两难，百般折磨，只得自己守着，不足为外人道也。

　　“下辈子，我们都做个普通人吧，也最好不要遇见了。”

　　凌骁眼眶发热，他深呼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收好手中的玉冠玉钗，躺在床上，也是一夜无眠。

　　长夜漫漫，难眠的可不止凌骁一人。

　　庆帝早就挥退了宫人，自己独坐在寝宫里，一身素白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坐在现在寝宫之中唯一一枚还亮着的蜡烛，眉间微蹙，神思深藏，眼神危险，不知道又在算计着什么。

　　烛火被打灭的一瞬间，庆帝浑身就已经下意识地绷紧，一个蓄势待发的架势，庆帝明显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什么时候来的，但能在自己眼下打灭烛火，之前还没认自己发现，可见来人的修为最起码也得是九品上。

　　“谁？”庆帝看着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的人，语气低沉而不善。

　　来人推开了身前的窗户，今晚的月色不错，格外的皎洁明亮，庆帝借着清冷的月光，看清了这位胆大包天却也实力不犯的不速之客。

是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身浅金色的华贵衣衫，头发半披半用金冠束着，模样生的是真不错，男生女相，昳丽妖艳，带着几分阴柔，眼睛是标准的上挑桃花眼，眉眼之间带着些阴郁，皮肤是病态的苍白，仿佛常年不见阳光的尸体，手上正在把玩着一个玉坠，有些慵懒地依在窗框上，一双好像天生带笑的桃花眼正来回打量了好几遍庆帝。

　　庆帝皱眉，一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皇权被冒犯了，自从叶轻眉死后，再也没有人似今日眼前男人的大胆，二是因为男人的眼神，男人毫不惧怕庆帝久居皇位的威严愤怒，在庆帝微怒的注视下，依旧细细的打量着庆帝，眼神极为复杂，居然连庆帝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概括一下他的眼神，总之让人很不喜欢，觉得危险。

　　男人还像终于是看够了庆帝，在庆帝质问出声之前，先一步开口，声音华丽慵懒：“不愧是四大宗师之一。”

　　庆帝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定不能让此人活着离开皇宫，杀气暴涨，随时准备亲自出手击杀眼前人。

　　男人说了第二句话，庆帝的杀气顿时就消失了一半。

　　“我来自神庙。”

　　第三句话：

　　“我是来跟南庆的皇帝陛下，谈一场双赢和合作。如果合作成功，庆国将会得到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