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闲看着自己眼前的两个信封,一封是要送回西楚,强求裴泓调兵的书信,其实别看刚刚在楚钧尧他们面前的时候,叶闲那么淡然坚定,其实他心里也是有些没底的,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让裴泓调兵,他太了解裴泓的,了解的让裴泓自己都厌恶,不过叶闲想着,裴泓是极有可能调兵的,就算他在厌恶叶闲,但是为了裴沅的遗愿,这回他二人也不得不在合作一次,这也应该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合作了。
至于另一封,其实是写给裴沅的,自从裴沅去世之后,叶闲就有了这么一个习惯,每当心情烦闷的时候,就提笔给裴沅写一封信,然后收在一个木盒子,就算是寄到了裴沅的手里,对自己也算是聊表慰藉吧。
把给裴泓的信送走,又收好写给裴沅的信,此刻天色早已经过了子时,今天在宫中待了大半天,又出了这么多事,叶闲不是钢铁之躯,也是很累的,只是躺在床上,闻着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叶闲睁眼看着自己床头上挂着的帐子,没有一丝睡意。
“五竹,你过来。”
五竹的动作那是利落,他已经习惯每天晚上陪着叶闲睡觉了,都不需要叶闲开口,放下铁钎,规矩板正地躺在叶闲身边。
若是往常,叶闲也不会和他说什么,只把他当做一个等身娃娃,但是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叶闲看着身边的五竹,想着他的来历,突然就一肚子的话想要说个痛苦。
“五竹,今天我和你说的话,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好不好。”叶闲的声音清冷之中不乏信赖的亲昵,听上去是商量的语气,但却霸道至极,完全不给人回绝的余地。
五竹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道:“好。”
叶闲突然问道:“你出身神庙,这些年都没有回去过吧。”
“没有,再找你。”
“但是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了,神庙早在六年前就被人毁了,”五竹没有说话,好在叶闲也不是真的想听五竹的回答,他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没错,就是我做的,当时我把神庙里的东西能带走的统统打包带回了楚国,其余的直接连同那间神庙——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军事博物馆——一把大火都给烧了。万年不化的皑皑雪山之上,白茫茫的一片,壮观漂亮极了,我在那山顶放了一把火,那火特别大,几乎映红了半边天,配上一望无际的辽阔雪原,真的特别好看,特别壮观,此后余生,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美景了。”
“我一把火烧了神庙,烧了你的来处,我母亲的来处。”
“其实最开始我压根就不知道那所谓的神庙在极北之地,楚国远离中原多年,信仰习俗都大有不同,在楚国虽然也有神庙一说,不过大家都并不在意,所以在事情发生之前,所有人,居然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神庙的动作,等到后来,已经悔之晚矣,很多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终于赢了神庙。”
“当年我去极北之地是为替我长姐寻药,那药唯有极北之地才有,长姐亲口派我来中原,是为了保我,因为她知道如果当年那种情况之下,我不可能安然无恙的待在锦都。”
“因为当年,刺杀昭阳君裴沅的那个刺客,就是我,”话到此处,叶闲的声音已经哽咽难言,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眶的酸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也真的不想的,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我真的不知道会那样,若是知道了,就算是要我自己去死,我也断然舍不得伤长姐一分一毫的。”
“后来,我去了极北之地,找到了草药,也找到了神庙,知道了一切,那个时候我真的已经不管不顾了,我杀了哪时候所有留守神庙的人,把里面的东西尽皆拿走,然后一把火把神庙烧了个干净。”
“那个时候,我还在天真的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如噩梦般的一切都结束了,等我拿着草药回了楚国,治好长姐的伤,再好好的请罪,乖乖的认罚,一切事情就都会过去了,我还是任性乖张,肆意跋扈,在父兄的庇护之下,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公子,有阿骁,阿煊,钧尧,以浔,淮清,熙和,秦朗,大哥还有裴泓和长姐,我们这群人会永远永远的在一起,会一起长大,一起建功立业,一起娶妻生子,一起变老,等到都七老八十了,围坐在一起给我们的孩子讲着我们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承欢膝下,夫妻恩爱,兄弟情深,鲜衣怒马,我十八岁以前,真的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是如此,一帆风顺,万事顺遂,一如我之前十八年的人生。”
“却不知道,那十八年已经是我的所有了。”
“我回到楚国,等待我的不是长姐的笑颜,父兄的期盼和兄弟们的嬉笑,可其实等待我的是死亡,鲜血,分别,痛苦,是前十八年的人生之中所有美好的,光鲜亮丽的一切,是一条布满荆棘坎坷,明枪暗箭的死路,我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绝路,一步一步地走到今日,就快走到尽头了,就快和那些故人重逢了。”
“五竹,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我也是会羡慕你的,”叶闲突然很认真地看着五竹,眼中是一层始终忍着不曾掉落的水气,让叶闲的眼睛更加明亮晶莹,“你不是人——我只是在称述事实,不是在骂你——你不是人,所以没有人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这样你就感觉不到痛苦了。”
“这样你就无法知道,看着自己的父亲生生撞死在朝堂大殿之上,看着他在自己怀里殒命,纵然身怀绝顶医术,却依旧救不了自己的父亲,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的面前,鲜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袖,满目刺眼的血迹,就像那把火一样,刺得人眼睛疼。”
“这样你就不会明白,明明知道自己的兄长在战场苦苦挣扎,在等着你的援军,可是你却不得不为了什么狗屁的大局着想,亲手调走了所有的援军,留他一人孤军奋战,战甲破碎被鲜血染透,暗沉的无论如何擦拭都变不会原先的光洁。”
“这样你就不必体会,亲手把鸩酒,端给你从小敬重的长辈,最重要的兄弟的父亲,一位忠义无双,大义凛然的常胜将军,看着他在昏暗肮脏的牢房之中毒发身亡,将军是该战死沙场,为国精忠,马革裹尸而还,赢得万民尊崇爱戴的英雄,他应该堂堂正正的死于敌人的长枪之下,死在战场之上,不该折辱与我这等小人之手。”
“我看着长姐在我面前自焚,一身火红的华服,一曲绝世剑舞,然后她就那么走了,那么坚定而义无反顾的走进了火海,走上她给自己选择的终结之路,那场大火绚烂张扬却也短暂,就如同长姐这一生,惊才绝艳却英年早逝,如流星坠空,让人刚刚欣赏到她的绝代风华,下一刻就已经陨落。”
“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可是如果真的能选的话,我不想成为你,那些记忆之中有悲痛愤怒,但也有美好温馨,我喜欢这些记忆,那些记忆对像我这样的在阴暗之中苦苦挣扎的人来说,是无价的珍宝,是心底唯一的光,有它们这些或美好或痛苦的记忆,我才是现在的我,而没有成为一个只知道杀人的怪物。”
“其实我是不怕死的,甚至我期盼着我的死亡,我坦然的甚至满心欢喜的等着属于我自己的终结,之前我一直都在安静的等着死亡的到来,但现在我不想死了,起码短时间之内我想好好的活下去,我不是怕死,或者说让我感到害怕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死亡本身,我是怕在九泉之下见到那些故人,他们问我,当年让他们赴死的神庙,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我怕我不能给他们,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所以,我还不能死,起码在没把神庙之事彻底解决之前,绝对不能死。”
五竹看着一脸悲痛建议的叶闲,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像叶闲刚刚说的那样,他不是人,所以此刻他能听出叶闲语气之中的痛苦隐忍,却无法真正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他能做的,只是按着记忆之中叶轻眉曾经教过他的一样,伸手握住叶闲冰冷的左手,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他的手腕处,准确的说是摩挲着隐藏在完美表皮之下的那两块丑陋的伤疤。
“不管如何,”叶闲回握住五竹的手,“你是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吧。”
五竹坚定的点了点头,他当然会永远的陪在叶闲身边,保护他,陪伴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叶轻眉的儿子,也是因为他是叶闲,是五竹在意的,愿意陪他一生的人。
“睡觉吧,”叶闲躺倒五竹身边,向往日一样,环抱住五竹,“忘了你今天晚上听到的所有话,我没有失态,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