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说变就变。

连续半个月的暴雨刚歇脚，泥土还没来得及吸饱潮气，大地突然像被一只巨手猛晃。郑思雅后来总想起那个瞬间——县医院急诊室的输液瓶集体荡秋千，窗外的老槐树像被按着头鞠躬，紧接着就是墙皮簌簌往下掉的声音。

"山里塌了！"院长冲进值班室时，白大褂的扣子崩开两颗，"信号塔全断了，现在只知道是强震，具体伤亡不明。"

办公室的白炽灯忽明忽暗，照着墙上"救死扶伤"的锦旗。郑思雅攥紧听诊器，金属边缘硌得掌心发疼："我带第一队进去。"她抬眼扫过站成一排的同事，"张医生带骨科器械，李护士备足抗生素，渺然跟我负责外伤处理。"

林渺然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惶还没褪尽，却用力点头："好！"这姑娘刚满二十三岁，去年才从护校毕业，瘦小得像根刚抽条的芦苇。

出发前半小时，院长举着卫星电话吼得脸红脖子粗："江辰！你们市院的第二梯队必须在六小时内跟上！山路塌了就徒步，带足血浆和呼吸机！"电话那头传来江辰沉稳的回应："放心，我们带了搜救犬和液压钳。"

两辆车在泥泞里颠簸时，天又暗了下来。郑思雅望着窗外掠过的滑坡痕迹，忽然听见后座传来窸窣声——林渺然正把备用纱布往背包深处塞，手指在发抖。

"怕吗？"郑思雅回头问。

小姑娘把背包带勒得更紧："有点，但......"她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照片，是群山里的小学，"我表哥在那边当老师。"

进山的路在半山腰断了。推土机正在清障，黄土混着碎石块往下滚，像条愤怒的黄龙。郑思雅带头卸物资，张护士长背着四十斤的急救箱，没走三步就蹲在地上喘："这路......比当年非典时的隔离区还难走。"

"歇十分钟。"郑思雅拧开水分给大家，目光越过塌方处，隐约看见山坳里飘着几顶迷彩帐篷。

苏洺就是在那里第一次出现在他们视野里。高个子，迷彩服上沾着草汁和泥点，脸上有道刚划的血痕，却笑得很亮："县医院的同志？我是救援队苏洺。"他往帐篷区偏了偏头，"里面等着你们救命呢。"

临时医疗点挤在断裂的国道旁，用帆布和脚手架搭成。郑思雅刚掀开帘子就皱紧了眉——消毒水味盖不住血腥味，地上铺的塑料布洇着深色的渍，几个伤员躺成一排，其中一个老太太正蜷着身子呻吟，右腿以诡异的角度歪着。

"股骨颈骨折。"张医生蹲下去摸了摸，"得尽快固定。"

郑思雅的目光落在旁边抽泣的姑娘身上。那姑娘顶多二十岁，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眼泪往下淌。"咬住这个。"郑思雅递过块纱布，碘伏棉擦过伤口时，姑娘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指节泛白。

"忍过这阵就好了。"郑思雅轻声说，缝合针穿过皮肉的瞬间，她看见姑娘喉结剧烈滚动，却始终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帐篷外突然炸开士兵的吼声："苏队！村东头瓦房底下有活口！"

苏洺拽起安全帽就往外冲，郑思雅抓起急救箱跟上："我跟你去。"

塌了一半的瓦房像被啃过的馒头，仅剩的山墙歪歪扭扭，木梁在瓦砾堆里支棱着。"刚才听见孩子哭！"一个列兵指着墙根的缝隙，"但这缝太窄......"

郑思雅刚要弯腰，林渺然突然拉住她："老大，我来。"小姑娘已经套上了防刺手套，手指在缝隙里比了比，"我能进去。"

"不行！"苏洺按住她的肩，"里面随时可能塌。"

"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林渺然抬头时，眼里的光很亮，"我表哥教过我，遇着地震要躲三角区。"她没等再争执，已经侧过身子，像条灵巧的鱼滑进了废墟。

外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苏洺趴在地上，对着黑漆漆的缝隙喊："能看见吗？"

"看见了！"林渺然的声音闷在里面，带着回音，"是个小男孩，卡在书桌底下，腿被预制板压住了！"

"别硬抬！先看伤口！"郑思雅的声音发紧。

几分钟后，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夹杂着孩子压抑的哭声。"他腿破了个大口子，我先止血！"林渺然的声音有点抖，却很稳，"苏队，你们找根结实的杠子，等下听我口令撬！"

苏洺立刻让人找来根碗口粗的松木，几个人握紧了两端。太阳钻进云层的瞬间，缝隙里传来林渺然的喊声："一二三！"

松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郑思雅看见林渺然抱着个孩子从里面滚出来，小姑娘的白大褂被划开道大口子，胳膊上渗出血来，却死死把孩子护在怀里。

"快！夹板！"郑思雅冲过去时，发现那男孩最多五岁，裤腿已经被血浸透，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林渺然，没哭。

"这孩子真勇敢。"林渺然瘫在地上笑，脸上沾着灰，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苏洺递过水壶，拧开盖子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刚才他看见块松动的砖在林渺然头顶晃了晃。

"你也一样。"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哑。

远处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江辰带着第二梯队来了，卡车斗里装着折叠病床和血浆箱。"老郑，"他跳下车就往帐篷走，白大褂下摆扫过脚踝的泥，"伤亡统计出来了吗？"

"目前重伤七人，其中三个需要手术。"郑思雅翻开登记本，"有个老太太疑似颅内出血，得赶紧送出去。"

江辰点了支烟，烟火在风里明灭："我带的人里有神经外科医生，先做初步处理，等通路抢通就送市院。"他吸了口烟又掐灭，"你们先歇两小时，接下来轮班。"

但没人真能歇着。后半夜开始下雨，雨点砸在帆布上像打鼓。林渺然给输液管裹保温棉时，听见苏洺在帐篷外喊："快把药品往高处挪！排水渠堵了！"

等她踩着积水跑出去，正看见苏洺用后背抵住被风吹得变形的帐篷杆。雨丝斜着打过来，在他脸上冲出两道水痕。"搭把手！"他喊着伸手，林渺然抓住他的瞬间，感觉那只手掌宽厚有力，掌心的茧子蹭得她手背发痒。

帐篷杆最终还是断了，带着帆布砸向药品箱。苏洺扑过去用肩膀扛住，闷哼了一声。林渺然后来给他涂药酒时，才发现他肩胛骨肿得像个馒头，"你这是......"

"老伤。"他含糊地说，"上次在震区被钢筋砸的。"

林渺然的手指顿了顿。她忽然想起苏洺脖颈处有块淡粉色的疤，下午他低头帮她捡掉落的镊子时，被她瞥见了，像片小小的枫叶。

雨停时天已微亮。林渺然蹲在溪边洗手，看见水里的倒影——头发乱得像草，眼下挂着青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苏洺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正指挥士兵加固帐篷，晨光顺着他的轮廓流淌，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她的鞋尖。

"林护士！"有人喊她。

她回头时，看见苏洺也在看她，眼神撞在一起，又像受惊的鱼般散开。林渺然低下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远处孩子们新放的风筝线还要颤。

风里飘来泥土的腥气，混着远处传来的消毒水味。郑思雅站在山坡上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出发前院长说的话："咱们医生护士，就是要在别人撑不住的时候，多撑一会儿。"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野花，是林渺然早上塞给她的，嫩黄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远处的信号塔正在抢修，工人的号子声隐约传来。郑思雅望着那根重新立起的钢铁骨架，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比信号塔更先通了——比如人心，比如希望，比如废墟上悄悄萌发的，那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