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了。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彻底平息,只余下风卷过的呜咽和呻吟。细碎的雪花混着尚未落定的尘埃无声飘洒,落在焦黑的土地、冰冷的盔甲和凝固的血泊上,仿佛是想掩盖这片满目疮痍的记忆。
“大春,你回王宫把前线的情况通报给大王。你们几个,帮忙把重伤员抬到后面去,叛军那边的伤号也不要落下。”
天罚的声音透露着明显的疲惫。他抹了抹脸上的灰尘和汗水,继续指挥着幸存的王都守备军清理战场、收拢俘虏。失去了身为主心骨的金氅,又亲眼目睹魔狼神明天降的壮观景象后,叛军的抵抗意志早已彻底崩溃,他们要么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要么干脆蹲在原地瑟瑟发抖。叛乱已宣告失败,接下来要进行的则是颇为无聊的收尾阶段。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战场的残骸间跋涉,天罚每走一步,体内回路都回馈给他阵阵陌生的灼痛和空虚感。雪花落在发梢,很快融成细小的水珠。他踩着碎砖断瓦沿途清点着伤亡情况,军靴碾过焦黑的木屑发出咯吱声,耳畔却又忽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号角奏鸣,与降雪中的风声交织成一片特殊的宁静感。他循声望向战场外围的密林方向,镌刻着帕雅丁纹章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裹挟着几头孤零零的绯红色怒吼雄狮,正如同迟到的潮水集体涌出林线——来自常洛方向的援军,终于在这出好戏落幕前的最后时刻抵达了。
獠牙卫队应该还是蒙格在指挥吧?还有白风和那些新兵连的小秃子们,是不是也一起过来凑热闹了呢?他微微松了口气,心头随即涌起一丝对弟兄们久别重逢的期待,身体也下意识地朝向地势稍高的废墟东段攀爬,那里视野开阔,或许能看得更清楚些。
脚下的碎石和冻土混杂着尚未被雪覆盖的暗红色冰碴,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否则就会有被扎穿脚掌的风险。爬上断壁顶端,就在他气喘吁吁地刚站稳脚跟时,却又登时顿住了。
废墟顶端的积雪被踩出一片凌乱的脚印,就在防御塔基座的阴影下,背靠着冰冷、布满裂痕的断墙残骸,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静坐在那里。
是红。
沾满了灰尘的长发凌乱地贴着脸颊,干涸的血迹勾勒出眼角的细纹,嘴唇因失水和寒冷而有些皲裂。皮革护胸与斗篷多处破损,隐隐露出被汗水浸透的衬衣。她似乎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是用双手环抱着膝盖,而那双致命的锁链则随意放在了身侧地面上。
她看起来……像是专门在等他?
天罚只觉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记忆如同被拨动的琴弦,猛地回响于脑海深处——她之前在战斗中,似乎确实给他留了话:
“等这场该死的战斗结束,我还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所以,记得给我多留点神……别死了!要不然我可绝不原谅你!!!”
话语间带着后怕,带着愤怒,更带着一种……他当时无暇细究的复杂情绪。
而现在……仗打完了。他还活着。她也活着。
天罚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波澜,带着未完成的约定放轻脚步走下断壁,来到她身旁。
“红姐……”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试探。
红的侧脸在远处篝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她直到听到脚步声方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朝他抬起了那副总是带着些许英气和凌厉的脸庞。“你倒是比我想的慢,我还以为你早该爬上来了。”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声音带着惯常的冷冽,仿佛刚才在战斗中拼死相救、此刻又特意等待的人不是她。“我刚才也看到了,蒙格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吧,扫尾的事情交给他们就行,你也该学会找机会忙里偷闲了。”
天罚依言,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隔着一小段距离,肩膀几乎要碰到,断墙的寒意透过衣料传到后背,但他却忽的心生了一丝暖意,再也不感到冷了。
“你……还好吗?”他依稀记得,刚才红把他从裂缝救出来时似乎也跟着踉跄了一下,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问道:“你腿上的伤……要不要紧?”
红回以一声带着明显不屑意味的轻哼,“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新兵蛋子来关心我了?”她微微侧过头,赤红色的发丝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线,“先管好你自己吧,别回头伤口崩了还得麻烦医疗队。”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拍拍自己的腿以示“无恙”,可就在手摸到靠近后胯的视野盲区时,指尖却忽的传来一阵湿滑粘腻的触感。红脸上的轻蔑之情凝固了,随即费力地扭过身子去看——
只见她热裤与腿套之间,那一小片裸露的肌肤上,赫然多了一道约莫两指来长的划痕,虽然不算深,但仍在缓慢地渗着血,显然是被什么尖锐的碎石或者断裂的骨刺划破的。之前激烈战斗中肾上腺素飙升麻痹了感官,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这……这是什么时候……”红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看着她那难得一见的呆愣神色,天罚终于忍不住捂嘴狂笑起来:“噗……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红恶狠狠地瞪了回来,可那副又惊又恼、还带着点窘迫的表情却让天罚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好不容易止住了肩膀的战栗,他终于指了指红的伤口。
“‘在你有本事应付这些麻烦之前,就给我老老实实……’”他模仿着那副带着命令口吻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抱紧我的大腿,别再到处乱跑添乱……’我忘了,刚才这是谁说的来着?”
天罚在说到“抱紧”时故意拖长了音调:“我可是很听话的……你把我当成拖后腿的,让我抱紧大腿,那我当然得留点心啊!万一大腿抱不稳,岂不是要一起掉下去?”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所以你看,我这不就留心到了么……怎么样?我这个‘新兵蛋子’还算挺有眼力见吧?玛莎小姐?”
“闭嘴闭嘴闭嘴!”红的脸颊瞬间飞起了两抹可疑的红晕,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羞恼,在她沾满灰尘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谁……谁让你留心这个了!新兵蛋子就是新兵蛋子……废话真多!”
她扭过头去试图遮掩神情中的不自然,同时情不自禁地想要抬脚去踹他,但刚一动就牵扯到了大腿后侧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嘶——!”
“诶诶诶,受了伤就别乱动嘛!”剑齿虎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敛,“伤口不深,但得赶紧处理,要不然等感染就麻烦了,到时候比比她们还不得把我的皮给扒了……”
“你……”她原本想说“要你管”,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找点药来!”
“遵命,大小姐。”
剑齿虎从夹克的内袋里摸索出绷带和一小瓶应急用的消毒药水,递过去时还不忘故意逗她:“需不需要我帮你包扎?严正声明哈,不是想趁机占便宜,我是怕你玩锁链玩得顺手了,结果连绷带都一样能绕成乱麻。”
“不需要!”红抢过药瓶。她处理伤口的动作虽显僵硬,却还是梗着脖子不肯示弱,“少给我在这里耍贫嘴,要不是看在你刚才还算有点用的份上……早给你一巴掌抽飞了!”
尽管刻意回避了与剑齿虎的对视,但耳根残留的微热仍旧暴露了她此刻的不平静。天罚倒也识趣地没继续调侃,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心情却莫名舒畅了许多,觉得自从这场仗打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雪簌簌落下,断墙挡住了大部分寒风,银链搭在两人中间,偶尔被风吹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像在为这战场间隙的小插曲伴奏。不远处已经隐约能听见蒙格呼喊他名字的声音,天罚知道自己该下去了,却还是坐在原处没动,默默看着红在包扎完伤口后又额外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身边的女孩虽然嘴硬,但这偶尔流露出的少女心还是挺让人着迷的。
“……诶,天罚。”红突然打破了沉默,声音轻得像是雪花落地,“看你一天到晚叫嚷着守护这个守护那个,那你倒是说说,这个‘守护’到底是什么?又或者说……什么样的身份,才有资格去‘守护’?”
“守护……是什么……”天罚重复着红的询问,他摩挲着手腕上的青铜手镯,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下蕴含的责任。
“以前……我觉得守护就是拿起武器,挡在需要保护的人前面。”他回想起自己最初在远古荒原里挣扎求生的日子,无依无靠茕茕孑立,除了猎物、领地和自己的性命以外再无任何关心的东西,守护便是生存的本能,是保护身边寥寥无几的资源。然而自从来到了这未来的世界,他对眼前一切新事物都充满了未知的憧憬。他不再孤身一人,有了值得倚仗的伙伴,也有了自己珍惜的小生活,守护的性质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随着所珍惜事物的愈发增加,那份属于“守护”的负担似乎也愈发沉重了。
“然后,在英雄王遗物的启动仪式上,误打误撞……戴上了这个。”他轻轻点了点手镯,“路易王陛下说,我这是属于‘代行守护’……代表她守护这片土地,守护她的王国,守护千千万万素不相识的班达尔子民。这份责任太大,我其实……很惶恐,始终没做好是否真的要承受一切的觉悟,同时……也让我看清了距离。”
“距离?”红转过头,金色的眸子里看得出一丝不解。
“是这样的。莫格里是英雄王钦定的班达尔王位继承者,紫葡萄是至高无上的狼女王,老漂亮身为储君更是早晚要承接大统,红姐你也是马赛狮的王族。你们都是生来为尊,活的高贵,而我……”他摊开自己沾满污垢的手,声音带着苦涩的清醒,“一个连自己家乡都回不去的无名小卒,一个靠着别人施舍的力量才能勉强立足于这片战场上的‘代行者’,生也好,死也罢,都无关紧要。更何况,这手镯终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等到路易王陛下有能力继承它的那天,我或许……就真的只是一个‘新兵蛋子’了。”
言至于此,天罚自嘲地笑了笑,“守护的誓言,我会用生命去履行。但这份守护的资格……这份站在你……你们身边的资格……或许,从来就不真正属于我。”
过了许久红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是这样的。但是现在,自从打完了这仗,我觉得……守护,或许也没有那么复杂。”
“哦?”
“它可能就是……在伙伴需要的时候,就像刚才班达尔拽我那样,拼尽全力拉他一把。”天罚的目光扫过周围焦黑的战场,“又或者是像丽丝比那样,用拳头砸碎一切阻挡去路的障碍,也可以白眼那样,在所有人身后默默提供着掩护与支援。当然,还有你……”
他顿了顿,看着红的眼睛。
“像你一样直面威胁,挡在所有伙伴前面,即便自己再累再痛,也还要惦记着别人有没有好好活着,就好像从来就没考虑过‘该不该’,只想着自己‘能不能’……”
他在空中接住了一片完整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所以我觉得,守护这件事哪里分什么身份和资格,只要怀揣一颗真心实意为他人着想的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去做到最好,这就足够了。大姐头你之前冒着魔刺的围攻,拼了命还要把我从裂缝里拽上来的时候,应该没先考虑过‘玛莎家的小姐该不该做这个’吧?”
红愣了愣,突然笑出了声,不是平时带着冰冷嘲讽的嗤笑,反而像是冰雪初融后的溪流:“你这家伙……倒是挺会一针见血地戳人痛处。”
天罚微微一怔,“怎么说?”
“你应该知道的,整整二十年前,在大象平原,那场事关狮族统一的关键大战中,我们玛莎家族最终败北,成为了狮中之王铁蹄下的一块垫脚石。这么多年了,父亲他还是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红扯了扯嘴角,字里行间没有对身份的炫耀,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我自从记事起,就是作为人质独自留在克鲁格狮的王都,以我微不足道的身份换得父亲获取狮中之王的信任,并在不知不觉里成为了整个家族的屏障。哪怕是后来被允许返回马赛城,从头到尾也一直被灌输教育着要如何守护领地、守护家族荣誉。父亲总是爱说,‘别丢了玛莎家的脸’,好像面子比性命还重要,我的生母便是为此成为了牺牲品……仅仅只是因为父亲想要个儿子当自己的接班人,而她却接连生了我和白眼两个女儿,甚至直到最后被逼死在产床上,强行剖腹产得到的那个死胎也依旧是个女孩……关于这件事,我始终不能原谅父亲。”
红微微仰起头,抬眼望着半空中灰蒙蒙一片的飘雪,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又随着她轻微的眨眼而融化,仿佛无声滑落的泪。天罚看着她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冷傲与坚韧的侧脸线条,此刻却分明看出了几乎要碎裂的脆弱感。他之前在和疤鼻、半尾等军中老前辈们喝酒闲扯时确实也听过不少有关玛莎狮的八卦传闻,包括他们世代兄妹或姐弟通婚以保证血脉纯正且古老的怪异传统,包括现任马赛狮王斯卡尔渴望要个儿子,却与两任妻子——同时也都是妹妹——先后连生四个女儿的窘迫等等。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些茶余饭后唠嗑的笑谈对红来说,却是象征着隐藏了如此不堪真相的过往。
“我……听到这些……我很遗憾。”他找不到更合适的措辞,只能以如此笨拙的口吻安慰着,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早都过去了,你没必要和我一样放在心上。确实,对于很多贵族老爷们——尤其是在我父亲眼里,‘守护’的资格,生来就是注定的。”她手中银链不断晃荡,似乎这不是武器,而是禁锢着她身份的枷锁。“我的战技、我的武器、我的头衔……甚至是我此时此刻在这里的位置,都是家族和阶级赋予我的‘资格’。父亲告诉我,我的职责就是守护家族的荣耀,守护阶级的秩序,守护那些写在法典纸页上的冰冷规则。他给了我一切‘资格’的证明,却唯独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认同他所定义的‘守护’。”
“其实十二岁那年,我也有带白眼偷偷跑出城堡过。我们在闹市区看见一只卖花的小雌狮,被豪强出身的纨绔子弟当街调戏,周围的路人、商贩,甚至是巡逻的卫兵都不愿意插手。”她忽然笑了笑,笑容很苦,像是裹着冰碴:“谁能想到最后挺身而出的居然是一个扫大街的老头,举着扫帚把纨绔子弟暴打一顿后赶跑了。我到现在还记得,老雄狮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棉袄,连靴子都露着脚趾,可他挡在小雌狮身前的时候,却比我父亲站在阅兵典礼台上还更像个英雄。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原来守护这件事,并不是需要靠头衔或是武器的,它需要的只有这里……”
她用力戳了戳自己的心口。
“只有一颗愿意为了什么而豁出去的心,在每一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选择里……为了珍视之人而奋不顾身的瞬间。”
当目光重新落回天罚身上时,她的视线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在救你的时候在考虑些什么吗?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当我用锁链把你钓住的那一瞬间,我心里闪过的念头……不是什么‘玛莎家族的荣耀’,不是什么‘老漂亮赋予使命的职责’,甚至都不是‘战友间肝胆相照的情谊’……”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洁白的雪花依旧在无声飘落,与废墟纯粹的焦黑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行,这个家伙……我绝对不能放手’。不是因为你是路易王的代行守护,不是因为你是狮族太子的左膀右臂,更不是因为其他那些该死的身份和资格……仅仅只是因为,你是你。”
天罚摩挲青铜手镯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看着红的目光不再冰冷,也不再带着惯常的嘲讽或鄙夷,双眸深处的金色光芒变得纯粹而炽热,像熔化的黄金,直接而坦率地映照进他的眼底。
“差距是可以缩小的,破绽是可以弥补的,但支撑着你站起来、冲出去、挡在珍惜之人前面的那颗‘真心’,却是真正无可替代的东西。它的分量和意义,无需别人的评判……所以你说,守护需不需要资格?”
红的嘴角轻微向上牵动,与其说是笑容,倒更不如说是心中释然后留下的痕迹。她往天罚的肩头靠了靠,将彼此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同时微微仰起头,直视着他有些怔忡的脸。
“我和你一样,也有想要守护的事物。它不是领地,不是家族的荣耀,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阶级头衔,而是——在我认定的战场上,在我想要守护的人身边,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身份。你只需要像现在这样,怀揣着那颗真心实意的心,站在这里、站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明白了吗?我想守护的……是这份‘不能放手’的觉悟,无论彼时彼刻,还是此时此刻……剑齿虎,这份守护,你愿意接受吗?”
天罚完全愣住了,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类似的结局,却从未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达成的。眼前这个总是用坚强外壳包裹着自己的玛莎小姐,此刻却卸下了所有虚伪的面具,正在用最朴实无华、同时也最真挚的话语,向他袒露着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和渴望。震惊之余,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充盈了他的胸膛,所有的惶恐、所有的不安、所有的距离感,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甚至是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笃定。
他看着红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强作镇定的神情,看着她为了说出这番话而微微攥紧的拳头,一股纯粹的喜悦无法抑制地在他脸上绽放开来。这次的笑容不再是自嘲,而是发自内心的明朗与豁达。他没有说话,只是迎着红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目光,用力地、清晰地、带着满溢的温柔和承诺,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清晰而有力,胜过千言万语。是对她那份隐晦心意的回应,更是对他自己过往心结的彻底斩断。
两只手,就这样在飘落的雪花下,轻轻、却也无比坚定地——交握在了一起,紧攥着那份滚烫的执着,成了纵横战场的冰与火之上最温暖的坐标。没有谁再说话,空气却不比之前的沉默,像有细小的火苗正在雪地里悄悄燃烧,不算炽烈,却足够照亮这战后的漫漫长夜。
低头看着与银链贴在一起的青铜手镯,天罚突然觉得,所谓身份、头衔,此时此刻好像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身旁自己深爱着的女孩,重要的是彼此间眼神燃烧有我,重要的是这个雪夜里悄然萌发的,那个名为“未来”的约定。
这一次,守护的对象是彼此,以及他和她共同选择的未来。
就在这温馨的画卷仿佛永远定格之际——
后颈的寒毛莫名倒竖,一股毫无征兆的细微异样刺入了属于剑齿虎的敏锐感知,仿佛是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在紧盯着他们。战士与猎手的双重本能警铃大作,天罚抬头扫向了不安感的源头,上一刻还沉浸在温馨中的瞳孔随即骤缩——
飘落的雪花在夜色中纷扬,就在这片朦胧的雪幕之中,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刺目的光芒,正静静停留在距离他们头顶不过十余米的半空中。
那是一只……金色的萤火虫?
它应该只有指甲盖般大小,翅膀轻薄如纱,却能在风雪中安稳悬浮纹丝不动,腹部也以规律的节奏稳定闪烁着猩红色光芒,如同某种毫无感情的信号灯。
冰天雪地!哪来的萤火虫?而且……这光芒?!
惊雷般的记忆碎片猛然回顾眼前——那是在王宫政变结束后的简短会议上,番茄向他们展示过的萤火虫使魔,并详细介绍了远程监视、共享视野等功能。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出城迎战叛军之前,番茄似乎是将它交给了留守王宫的……
“云尾线?!”
惊怒交加之下,天罚径直朝头顶那点诡异的红光厉声质问道:“是不是你?你在偷窥我们?!”
吼声刚落,剑齿虎自己就先楞住了——等一下哈,番茄之前也提到了,这种临时签订契约的使魔只能共享视野,无法同步传递声音,也就是说他再怎么吼,也不可能得到另一边的任何有效回馈。或许小猞猁只是出于关心偶然途径这片区域,并不是刻意的窥私,至于他和红之间那些越回想越肉麻的对话,应该没有……
然而侥幸的念头刚刚升起,便又被现实无情击碎了。
嗡嗡嗡——
一阵清脆嗡鸣声骤然响彻这片狭小的空间,红也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包,掏出了那块活跃着不稳定荧光的魔晶石——传声水晶!
几乎就在水晶表面与空气接触的瞬间,悬浮在半空的萤火虫使魔也在周身爆发出更强烈的光晕,与红手中的魔石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一道由纯粹魔力构成的荡漾波纹在天罚和红面前凭空展开,如同半透明的镜面银幕,在经由片刻的扭曲后迅速稳定,清晰地映照出了远离战场之外的另一侧景象。
这是由视野与声音双重魔力共振所形成的实时投影。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小猞猁那张写满了尴尬与歉意的小脸,她显然没料到会被当场抓包,眼下正手足无措地摆着手解释道:“啊,那个,小女不是故意要偷看……不对不对,小女刚才是在调试使魔的视野范围,番茄公子说你们战场收尾可能需要点支援,所以嘱咐小女用使魔帮忙盯一下,结果魔力的掌控稍稍……嗯,出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偏差,它就不受控制地自己跑过来了……”她双手合十,摆出了道歉的姿势,“真没想过打搅二位约会,全都怪魔力乱流……对,是意外!意外哈!”
这样的说辞很显然毫无任何说服力,但是天罚此刻也再没心思过多计较,因为就在云尾线焦急解释的同时,自她身后竟然又缓缓探出了另一道身影——是莫格里。路易王将双手紧紧环抱胸前,这是一个充满防御和敌意的姿态,原本因伤痛而显得苍白的脸此刻竟浮上了一抹病态的潮红,眼神里的怒火是如此清晰、如此灼热,隔着虚幻的魔力银幕直直钉在天罚脸上,仿佛是要将他钉死在身后的断墙上。
天罚只觉自己的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寒意自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简直比这雪夜的寒风还要刺骨、
她也……全都看到了?
“……大王!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天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可银幕另一端的莫格里压根没留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她猛地扬起下巴,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弧度,毫不犹豫地、极其用力地朝向银幕——朝向天罚的脸——竖起了右手中指。
“哼——!!!”
带着浓浓不屑的冷哼清晰传来。下一秒,她已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带起漆黑的短发扫过银幕边缘,仿佛再多看他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最终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决绝的背影。
“唉,这意外……还真够意外的。”
云尾线对着银幕这边早已呆若木鸡的天罚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同时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将“我也没办法了”清晰写在了脸上。波纹状的银色光幕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剧烈地闪烁几下,随即彻底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维持投影的魔力中断了。悬浮在半空的流萤也化作一道微弱的金线,悄无声息地重新融入飘落的雪花之中。
冰冷的废墟角落,终于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声,还有天罚——和他僵在半空的手。
寒风卷着雪花灌进领口,天罚这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莫格里的那记中指、那声冷哼,在他心底砸出一圈圈慌乱的涟漪。他当然知道莫格里不是真的生气,可她眼神里的别扭和委屈却还是让他胸口堵得慌。怎么这仗打完以后的麻烦,比战场上的魔刺集群还要棘手得多呀……
“真是……一团糟啊……”
只好等回去以后再慢慢跟她解释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可迎接他的却并非是想象中的理解或同情。红不知何时也已经站了起来,此刻正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朝他投以鄙夷的眼神。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痴汉、下头男、萝莉控、恋童癖、少女杀手……”
“想哪去了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