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大概都有一股傻劲吧……
“那会儿，本大爷估计也就刚抢到第一笔货，倒也杀过人了，刀也拿地稳了。
“抢来的钱都拿去买酒了。那会本大爷的酒量还不好，几杯下去就稀里糊涂的了。跌跌撞撞地在海边走，还以为是在探险。
“那会也没听说过那么多人鱼袭人的事件，什么都是从传说里听来的。年轻的傻小子也不知道害怕，眼见着太阳都快落山了还在嶙峋的礁石间晃悠。磕磕绊绊地，竟也没跌倒。
“啧，说实话，要不是那半截鱼尾，本大爷打死也不信那家伙就是传说中的人鱼。他实在是太小了，一头白毛没多长，乱七八糟的，连角也没有长。而且他还傻了吧唧的，居然把自己困在一堆礁石中间了。那可能有个退潮时留下的水坑，他太小也不会变出双腿，就搁浅在那了。”
“实际上，人鱼变出的双腿并不能行走。”大天狗不合时宜地打断了酒吞，“至于人鱼的这个能力，我想可能是为了在被人类捕到时伪装自己。”
“可是他头上还长着角啊，当本大爷傻的吗？”
大天狗思考了几秒：“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鱼的上半身都长得与人类极像，它们往往连鳃也藏得很隐蔽。我们捕到的这条是个例外，可能因为它是雄性。”
“啧，依本大爷看，他是不是没发育好啊？哎要说本大爷那会脑子也不太清醒，借着酒劲儿，就想过去看看。
“没想到这小东西，个头不大，爪子倒挺快。他见了本大爷，'噌'地一下就跃了起来，爪子朝心口就掏了过来。幸亏他还小，力气不大，只是给本大爷撕下了一层皮。
“别说，还真有点疼，酒倒是一下子就醒了。不过就醒了一刹那，本大爷让他撞倒后脑袋磕在了礁石上，就晕过去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大天狗露出了一丝怀疑的神色，“人鱼没吃掉你？”
“……反正本大爷是被过路的渔人叫醒的。本大爷怕惹祸上身，赶紧把他打发走了，然后撕了片衣服胡乱包扎了一下伤口。人鱼已经不见了，估计是涨潮时游走了。”
“不可能啊，涨潮的话你不早就被淹死了？”大天狗咄咄逼人的气势，令酒吞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确实是涨潮了，时间上差不多。本大爷醒来时离海岸线老远，身后还有不少牡蛎，应该是再次退潮留下来的。”
“那是谁把你推到岸边去的？你该不会还相信童话里的人鱼公主会来救你吧？”大天狗叹了口气，“酒吞，你活着登上阴阳号，说明一定有人在涨潮前救了你。至于你为什么被丢在海滩上……应该是救你的人发现了那条小人鱼，转而去抓它了……它现在应该就在那口湖边的骸骨里，而不是你身后的水缸里。”
“也许吧……”酒吞闭了眼，两片薄唇缓慢地一翕一张。
大天狗转身离开了，走出房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酒吞：“酒吞啊，你不适合当个海盗。”
“也许吧……”酒吞一动也不动，喃喃自语道，“也许吧……”
“船长，前方发现一艘商船。”黑晴明刚走到甲板上，荒川就给他报来了这个消息。
“好，”黑晴明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我们也该做些海盗的勾当了。”他走上船头，转了两把船舵。海平线上，一艘渺小的货船清晰可见。
“升起旗帜，满帆前进！”荒川大声呼喊着水手，自己也跑到桅杆前，用力拽起了缆绳。一面漆黑的旗帜缓缓升起，惨白的骷髅头在海风中猎猎张扬。
帆终于全部张开，漆黑的海盗旗在湛蓝的天空下格外醒目。阴阳号向着海平线上的目标猎物追击而去，视野中的货船越来越近。那艘货船像是发现了身后穷追不舍的海盗船，也张开帆试图逃脱。奈何阴阳号是海上恶魔的座骑，在海图所能穷尽的海域内，没有她追不上的猎物，这位猎手的行动从没有失手过。
“炮手准备。”阴阳号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那艘可怜的货船，刚轰了几炮对方就升起了白旗，他们愿意用金钱来换取自己的生命。“准备登船。”荒川带领着水手们用缆绳荡了过去，“能带的都带走，什么也不要留！”
刚刚的炮声惊动了酒吞，他也来到了甲板上。见到只是是打劫了一艘货船，他便留在了阴阳号上。和那些初出茅庐的水手不同，这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海盗生涯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但对酒吞来说实在没什么意思——况且船上的酒还够。
商人们的确富得流油，金币成箱成箱地被搬到船上。水手们被突如其来的丰收冲昏了头脑，尖叫着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唱着跑了调的海盗歌。酒吞帮荒川善了后，荒川给酒吞捎回来一瓶看起来很贵的酒。
“所有人，回到岗位上去。”黑晴明的声音阴沉沉的，在每个人背后都吹起一阵寒风。所有人渐渐冷静了下来，四散开来的同时还不忘再往兜里狠揣几把金币。
“炮手，准备。”
“这是干什么？他们不是已经投降了吗？”酒吞有些不爽地问。一旁的荒川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收敛点儿。
但是，没人敢违抗黑晴明的命令。酒吞听到炮筒被重新推出的声音。乌黑的炮口依次从阴阳号的船侧伸出，衬得船舷上装饰的人骨愈发苍白。
“开火。”火花“滋滋”地在引线上跳跃。“轰、轰……”数十门加农炮同时开火，将庞大的阴阳号震得微微有些颤动。那艘小货船瞬间炸成一团明亮的火球，惨叫声不绝于耳。
“哈哈哈。”黑晴明干笑了几声，对一旁的荒川与酒吞说，“今天我心情不错，你们几个去把水缸里的那东西抬来，给其他人好好开开眼……”
“他有名字！”酒吞吼着打断了黑晴明。一时间四下里皆是一片寂静，荒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连那残余的阵阵爆炸声也被隔绝在了耳后。
“哦？”黑晴明对这无礼的冒犯并未勃然大怒，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眼有如狐狸一般，叫酒吞也捉摸不透：“洗耳恭听。”
酒吞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好像刚才那一瞬只是下意识的本能。他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缓慢而又庄严地说：“茨木。”
“你小子胆真够肥的，我都被你吓了一跳！”傍晚，荒川和酒吞凑在一起喝酒，“你竟然为了一条人鱼冲撞船长？我说，你小子该不会是……动了感情吧……”
酒吞拿起荒川从货船上带回来的酒喝了一口：“啧，这酒真难喝！”
“喂喂！别转移话题！男子汉大丈夫，喜欢还不敢承认？”
酒吞从来没觉得荒川这么碎嘴过。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把手中的酒瓶子闷在荒川头上的冲动，幸好忍住了。
“不过我可跟你说啊，千万别被人鱼的外表给骗了，多少水手都是这么丢了性命啊！那到底是一群冷血怪物啊……”荒川又变得严肃起来，“你说你，还给一条人鱼起名字。叫什么来着……啊对了，茨木！茨木……茨木……”他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你小子还有点文化啊！”
酒吞沉默不语，他在心里也默念着：茨木……
有二三十年了吧……比他见到那条小人鱼还要早上很多很多年。
即使父母早亡，一个人流浪，他到底也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不过孩子的世界也更干净，他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那么多模糊的界限。
就像他觉得，她是极美的。
他只是个孩子，根本不懂什么男女之情。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她是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唯一的美好。
时光抹去了大片的画面，回忆中只是一片残缺不全的剪影，倒也留下了几个细节。神奇的是，他连她的脸都记不清了，却仍能记得那条火一般的红裙。她极爱在枫叶林中跳舞，有风吹落一树的红叶，吹起她翩迁的裙摆。红叶落在她火红的裙裾上，她仿佛与那枫叶林融为一体。记忆就是这么神奇，它故意隐去你最想知道的，留下巧妙的留白，却也足以供人回味。
然而没多久她就消失了。他听过最好的答案，是说她被一户贵族纳了去。毕竟一个美丽的舞女，能孤身一人在这混乱的世道上走多远呢？他一直都只肯相信这一个答案。
他们从没有说过话，她可能也从不知道曾有一个小流浪儿在悄悄注视着她。有些人就是注定要错过，就像她注定是他命中匆匆掠过的一抹倩影。
若不是那根鲜红欲滴的角刺入他眼帘，她几乎快要永远沉睡在他的记忆深处了。那根红珊瑚般的角，刺进他的脑海，掀起滔天巨浪，搅起深渊漩涡。
他试图在记忆的漩涡中打捞出什么，只捞出漫天的红叶借着风在林中起舞，还有那个地方——茨木——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地方，那个小镇名叫茨木。
他第一眼见到那人鱼就想到了这个名字。那抹熟悉的红色和绝美的脸庞，唤起了他内心深处尘封数十年的美好。
他觉得这人鱼就该值这个名字。音容笑貌都可以被忘记，唯有对美的感受刻骨铭心。茨木，如同一种信仰，是他心中至美的符号。
而如今他亦不一样了，他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去守护了。
荒川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酒吞回过神来，听到荒川对自己说：“酒吞啊，你可能不适合当个海盗。”
“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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