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柳絮飘飞的季节,白色的絮状物附着在皮肤和鼻尖上,会令多数人不适的体验。荒川扭头看窗外,映入眼帘的是喜人的翠绿色,连成了一片的绿,大概这也就是春天的迷人处之一了。教室里早读的声音参差不齐,各门学科的内容从四面八方传来,来晚的人用书挡着脸偷偷摸摸地吃着路上带来的胡辣汤和水煎包,食物的香味在空气里飘动着。
好像与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又好像有了点细微的不同。
作为班主任的晴明带着两名陌生面孔从后门走了进来,两人的个子都是出了其得高,一位留着黑色长发,另一位则是火红色长发。
也许是哪个学校开除的不良少年吧,竟然也能凭着关系被塞进他们学校的重点班里,荒川不太认同地收回了眼神,把注意力放回摊开的诗集上。
If you leave me
The air won't move
Nor the tree grow
他的目光深深地停留在这几行,把一枚手绘的书签夹进书页里,合起了诗集,闭起眼睛认真地沉思,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达到这样的程度吗?
班级里的大部分人并未注意到这两名陌生的插班生,只有几名女生春心萌动地频频向后排回头,荒川一向对周遭环境的变化非常敏感,哪怕只有细小的不同也会被他注意到,他沉溺于扮演一个不动声色的观察者。
做过红发和黑发的到来会闹得班级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假设,然而一周过去,风平浪静,他们的存在没激起半点波澜。红发的那位似乎是叫酒吞,一副好战分子的打扮,处处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很不好惹的恶人相,却意外地低调寡言。另一位如果要形容的话,大概只剩冷漠二字可以概括,他像是要极力地隐匿自己的存在感,无奈长相和身高都太过出众,只是每天早上踩点进教室就有无数双眼睛对他行注目礼了。
荒川对这种未带来丝毫新意的侵入者产生了短暂的厌倦感,在他们到来的第二个星期,打算放弃对他们的观察。
意外地在放学后的值日时间里窥视到了学习委员茨木的攻略计划。
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和他围在一起,商量着让茨木用天使和国王游戏去接近酒吞,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还有人提议让班长也同期攻略黑发少年——荒,那个名字与他极为相似的男生,却完全忽略了被提及的对象此刻就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做着值日。没想到看起来乖巧用功的三好学生茨木居然会有这么中二无聊的一面,新奇的发现。
茨木与酒吞的游戏进度到了什么地步,荒川并未再继续关注。
他的注意力,在不知不觉间,被那个叫荒的男生,全部吸引了。
三月的北方,雨水颇丰。
细如牛毛的雨丝撩过人的脸颊和头发,留下一片片晕湿的痕迹,并不是多么明显,荒川家离学校不远,很少撑伞,他也不爱背书包,抱着一沓书走在雨中,路边骑着电动车的同学朝他招呼,问需不需要载一程,他婉言谢绝,眼神转到了公园角落里站着的身影上。
是他。
那个黑色长发的转校生,他站在那里,显得有点踌躇,似乎在定定地盯着什么东西,半响后,环顾四周,确定人流已经随着雨势变得稀疏,蹲下身抱起了一个纸箱,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温柔了。
这种问题学生也有和温柔两个字沾上边的时候吗?
荒川心头泛起疑问,不过转而他又回过神来,自己早就推翻了酒吞和荒是问题学生的假设了。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荒川对世界的好奇心至今一直保持在安全合理的范围内,第一次做出这样逾距的举动,一个明知故犯的愚蠢行为,怀里的书页随着雨点的落下湿了几层,边缘也翘得更甚,厚厚的大本工具书使胳膊的负担过重,有点吃不消,往常都只是需要走过一条街道就可以,现在却比以往多走了好几倍的路程。
真是自讨苦吃。
荒川这样想着,仍然放不慢跟随的脚步。
荒走进了一家宠物店,荒川穿过马路,走到人行道上时迎面碰到了推门走出来的荒,他怀里抱着一大条软毛巾,巴掌大的猫咪被卷在里面,只露出小小的头,体型就像个老鼠,看起来眼睛还没睁开的样子,荒的书包右侧放着一把折叠伞,但是他明显没有多余的手来兼顾了。
“喂!”
荒川连自己也没意识到地叫出了声,很不礼貌,但是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荒左右环视,发现这条路上只有他和荒川两个人,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回复。
“叫我吗?”
“嗯,我们是一个班的,有印象么?看你不似乎不太方便,需要帮忙?”
荒川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荒怀里的毛巾和书包侧兜里的雨伞。
荒的眼神看了看荒川怀里厚厚的一沓书。
“哦,这个,我先放在宠物店一下吧。”
称得上史诗级的初次尴尬对话了,荒川转过身恨不得敲自己一棒,怎么比跟女孩子说话还要颠三倒四。
两人并行在雨中,气氛仍然没有缓和下来,荒川握着伞柄的骨节都紧张到发白了,救命,不管是谁,说句话啊,哪怕是猫咪叫一声也好。
不知道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祈祷还是其他,猫咪开始夺命狂嚎,一声接一声毫不停息,眼睛没能睁开却还是要奋力地从柔软的毛巾山里爬出来,身上连毛发都很稀疏,看起来真的跟小老鼠没有任何区别,荒手足无措,怎么都没法把小猫塞回毛巾里,荒川看着这个转校生慌乱的动作,不由得笑出了声。
荒没有抬头,耳朵却红了,兴许是为被陌生人看到这样的自己而感到有点害羞。
“它是饿了吗?”
“应该是的,刚才在宠物店喂过了,说奶猫两小时喂一次,我以为可以撑到回家的。”
“回家之前先去一趟超市吧,我陪你去。”
“你家也在这附近吗?”
“是的。”
荒川从善如流地答道,反正附近这个范围那么难界定,谁又能来反驳他呢?
两人共撑着一把大伞,在雨雾中并排走远。
荒川以为经过上次的事情,他和荒会勉强成为彼此普通朋友列表里的一员,不料荒全然没有半点这个意思,见到荒川的时候依然保持原来目不斜视的样子,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打过,完全把他当空气无视掉,就像对待其他所有人一样。
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吗?
荒川梳理起记忆里从小到大遇到的人,没有一个像荒这样,明明很温柔,却偏偏显得十分冷淡,一副难以接近的姿态,好像他并不关心所有东西。
不,他是关心的,那只奶猫就是最好的证据。
整整半个学期过去,他们再没有过新的交集,单纯的学习生活很枯燥,荒川常常忍不住把目光投注到这个outsider的身上,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觉得荒和他几乎可以被划上等号,如果说他是沉溺于观察世界带给他快乐的一个outsider,那么荒就像是一个不肯走近这个世界的outsider。彼此的特殊让他无法把目光从荒的身上移开,无奈被视團奸的人总是没什么反应,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荒川的独角戏。暑假来得飞快,转眼高一生涯就结束了,听说茨木已经成功和酒吞混熟了,两人经常约着去电玩城打游戏,每次看茨木月考成绩单都没有一点滑落的趋势,反倒酒吞的成绩从吊车尾慢慢爬了上来,真是难懂的高中生们。
某天新上映的影片是荒川心仪已久的一部,翻遍全市的影城,离他最近的居然在靠近荒的家那边,荒川犹疑不决,去还是不去,毕竟附近的范围那么大,未必能碰上吧?
话又说回来,碰上就碰上了,到底有什么好紧张的。
闷热的夏日,一走出门热浪冲得人喘不过气来,已经快凌晨十二点了,影城楼下的夜宵摊依然人流拥挤,烧烤摊上传来孜然和辣椒片混合的香味,荒川往影城门口走去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荒戴着白色四角帽和一次性口罩,握着炒锅的手腕看起来十分有力,和他纤细且毫无肌肉的身体观感毫不贴切的腕力,手底下翻炒的速度飞快,不到一分钟一份完美的炒粉就呈现在顾客的面前。
荒川脑内过了千万种走过去和他打招呼的画面,最终只是收回了脚步,没有辜负他买的首映票等到了十二点,特效和剧情都令人惊喜,荒川从影城里出来的时候荒的身影依然在那里忙碌着,他驻足看了一会,打了一辆的车离开了。
也许那种时候,荒不想看到的人,最应该是他。
开了学没多久,秋季运动会就要开始了,荒川作为班长,对这种事却完全不太热心,其实他做班长他们班大部分人是不服气的,首当其冲的属萝莉金鱼姬,金鱼姬一向看不惯他们这个毫无斗志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班长,说他好脾气吧,他凶起来比谁都吓人,说他凶吧,他大部分时候都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们班作为重点班,却凡事都赶不在前头,百分之80都废柴班长荒川的错,这几乎是班里大部分人的共同认知了。运动会连续了两天,运动员们比赛下来气喘吁吁,一个一个躺在跑道上瘫死,被小伙伴们强制拉起来左右前后小步走,震天响的加油呐喊声,广播员们朗读着各个班级递上去的稿件,千篇一律,毫无意义。
荒坐在一旁的楼梯上,看着在塑胶跑道上跑接力800的荒川,内心感到很困惑,从没见过这个人这么拼命的样子,记忆中他一直是个慢腾腾的人,如果有谁的笔掉在地上,只要是他路过,就一定会看到,而且一定会捡起来放回那个人的书桌上。从没见过他在放学后第一个冲出教室,收拾书包总能一副就这么收拾到天荒地老的样子,然而大部分时候他却并不背书包回家。而现在,他居然在操场上鼓着胸膛夺命狂奔,连脸都憋成了紫色,实在令人费解。
“挚友!加油!挚友!加油!”
那个傻愣的茨木又开始叫了,荒收回了探寻的目光,望着周围一张张完全陌生的面庞,内心再次被孤独感侵袭。
“啊,都怪我手受伤了,不然就可以和挚友一起跑了。”
说完,男孩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原来是替补吗?”
真相了然之后,荒突然感觉到了,原来荒川也是个凡人啊。
自从高二开了学,荒很少踩着点进教室,因为早晨要起床做早点的缘故,他到教室的时间总是比大部分人都要早点,这天早晨,一进教室就听到了尖细的抱怨声。
“荒川真的太烦人了,让谁做班长都不能让他做班长啊,好无语,晴明简直有病。”
是一向看不惯荒川的金鱼姬的声音。
“金鱼姬你别这么说啊,班长也没做错什么呀。”
椒图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面包和牛奶,咬下一口面包试图和金鱼姬讲道理。
“怎么没有!运动会他为什么不让茨木跑接力!他自己上什么啊!我都比他跑得快吧?凭着自己是班长就可以挤掉别人的名额了?太自私了吧!我们班总分连第三名都拿不到,好丢人!”
金鱼姬大声地哇哇吐苦水。
“说不定是茨木不想跑呢?”
一旁的辉夜姬也插了句话进来。
“茨木跑步跑得可快了,在我们初中就是田径王子呢,我可不信他不想跑。我们班的流动锦旗也没有了,都怪荒川召集我们跑操总是不及时!”
这件事荒还是有点印象的。
“也没有总是不及时吧,是上周四晚了一会儿,没超过三分钟,好像是一个女生肚子疼,他陪着去医务室了,也没来得及知会其他人集合大家。”
荒一开口,教室里在座的人皆把目光往他身上聚集。
“而且班长也没有想私吞功绩的嫌疑,接力800茨木受伤了不能上场,他不得已才作为替补上的。”
“你你你你凭什么替他洗白!”
“这不是洗白,他真的对你们很好,是个很尽职的班长。”
一室沉默,连吃早点的声音都消失了,荒放好了书包,从后门出了教室。
他刚才在干什么啊,为什么要帮那个人说话,他们这半年多来也就只交谈了那么一次吧。
冲动真不是一个好习惯,荒在楼道拐角闭着眼默默平复心情。
“喂!”
放学了,路上拥挤的人流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走着,有些人骑车,有些人在等公车,荒刚从路口挪开两步,就有人冲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肘。
“荒。”
他叫道。
这似乎是第一次正式意义上地被荒川叫名字。
“嗯。”
“听说,你今天帮我”
“那不是帮你,”
荒飞速地打断了荒川的话头。
“嗯?”
“那都是事实。”
“哦。”
“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随你。”
“谢谢。”
“为什么要道谢。”
“谢谢你没有拒绝我。”
“猫咪怎么样了?”
“还活着。”
“有名字了吗?”
“没有。”
“荒。”
“?”
“你介意和我成为朋友吗?”
“当然。”
“当然不?”
“当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