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湾城最热闹的是天后宫,天后宫里供奉着林默娘,据说非常灵,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拜,尤其是有跑漕运的人家拜得更勤,林默娘专管吃水上饭的人家。
天后宫宫顶是红琉璃瓦,顶着对称的翠玉龙,里面是林默娘像,身裹金红相间的纱,双目微合,体态丰腴。宫门口的街两侧全是摆摊的商贩,多为卖香火供品果子的,也有卖糖果瓜子的,多在初一、十五两日出摊。
人多,幺九跟着穿红衣的香客往天后宫里走,来回走了几趟,也没见到上次碰到的妇人,她后悔没留个地址姓名,在卖黄米糖瓜的摊子旁边站了一天,一无所获。天擦黑时,她想起应该去天后宫求个寻人的签,可身上带的钱买了饭,一分钱没剩。她回码头,碰上大张,没见老幺,大张几度欲言又止,幺九身心疲惫,也没多问。
第二天也没再碰见那妇人,回去路上又见大张,大张说:“就算她是你娘,真见了自己闺女,会撒手再让她走?”
“你懂什么?是我不跟她回!”
大张不以为然地撇嘴,自行走了。可他人走了,话却还在幺九脑海里打旋儿。大张说得对,街上碰见久未谋面的女儿,怎会只流泪?应该把她死死搂在怀里,五花大绑扛回去。
第三日从夜里便开始落雨,雨下得紧,水位升得快,老幺带着几个船民挨个下八字锚⑨,老幺是船队抛八字锚的老手,经他查验过的船从没在风雨里出过事。跑远途时,他委托两名徒弟跟船,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但今日起又开始亲力亲为了。
“今晚走吗?”一名船工在雨声中发问。
“走,不能让河西务的抢了头。”老幺发狠地说。
“那得另拨十二个人搬货。”船工建议。
老幺看看天,又看看水:“用不着!”说完,他瞄了一眼穿着雨披的幺九,幺九正要去天后宫,她愣愣地看着船队有条不紊地做出航工作,老幺没撑伞,也没披雨披,雨披的重量影响他跳甲板,他腿坏了。
风雨越发大了,这是入冬后的头一场雨,下得反常,没人有准备,想必河西务的船队也没有,所有的船都入了港,抛锚躲避风雨,唯独老幺的船队忙忙碌碌,搬货查货,准备打样儿⑩的货品,似乎漫天的雨帘与他们无干,汹涌的暗流与他们无干。
老幺不是船老大,但船老大愿意听他的,这次出航不仅仅是出航那么简单,如果怯了,是给张家湾丢人——入冬以来张家湾船少了一半,快没人可丢了。
寒风凛冽,阵风能把甲板上的备用帆掀翻,明明是白天却昏天暗地,乌云翻滚,天好像塌了个窟窿,往下倾倒雨水。头船已经装扮妥当。北方的商船很少打扮,少有像南方商船那般花里胡哨,最多前后打彩旗。今天却给船扮上了,请师傅用漆涂了麒麟等神兽,还未干透就下雨了,神兽面孔模糊,只剩一片片的颜色在雨水中氤氲开来。船尾插了桃枝铜钱等讨吉利的物件,老幺用尽全力了。
三哥带着两名工人来了,他撑着伞,打着玻璃灯,高声对着桅杆下的老幺喊话,劝他等雨停了再走,老幺侧耳听了一会儿,听出他的意思后,喊了回去:“甭劝我,没用,今天准时走。”
“得走,”大张对三哥说,“不走货不能准时送到,河西务的人就等着我们出岔子,出了岔子他们能打个报告把我们给并过去,我们可不能并过去,并过去就不是张家湾第一船队了,就是老幺。”大张一语双关。
三哥看到雨地里站着的幺九,走过去帮她撑着伞:“这么大的雨,你这是做甚?”
“我去天后宫找……”
“还找,我跟你说,她绝对是个拐子,专门拐你这么大的小女孩,卖到乡下去。”
“我不信。”
“她不可能是,你要真想上岸,”三哥的声音低了下来,“你要真不想跑船,就来找我吧,我帮你安置好,送你去念书,定尽我全力。”
幺九茫然地抬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三哥,三哥的眼睛不似平时那样蒙眬。
她退了一步,从伞下退了出来。
幺九即便穿着雨披,身上还是湿了大半,雨滴如同石子,落在身上砸得疼,她惶惶然看了一会儿船队里忙里忙外的老幺,他正检查驳船和拖轮,转身往天后宫跑。
“你孙女跑了。”有人提醒老幺。
老幺茫然地盯着幺九远去的背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远远有人从甲板跳过来:“前面都齐了,准备走吧?”
老幺没听懂似的,“噢”了一声。再望小孙女,只望见密密的雨,齐刷刷地刺进他的心里。
“雨太大了,等等吧。”老幺把绳子往甲板上一扔,泄气地说。
大雨无法浇灭人的欲望,依旧人来人往,买香上供,求财求福求平安。幺九也买了一炷香,点燃后,一头磕在冰凉的地上。她寻人,寻母亲,恳求林默娘让她见见娘亲,自小生活在船上,漂泊无根,虽有老幺和李大娘一家疼爱,心中却无归宿感,求林默娘助她。
磕头的时候嘴里念着娘,脑子里却全是老幺淋得精湿、拐着一条腿抛锚的场景。老幺疼她,雨披都是他亲手做的,量好了幺九的身高体重,用鱼线穿着棕榈,一缕一缕地拼凑。怕里面渗水,用旧衣服贴了一层里子。幺九此刻穿的就是老幺缝的雨披。她一拜,二拜,再拜,站起来时看到了那日遇到的妇人。
妇人一身浅色长袍袄,站在经幡下看幺九,这次她没哭,两只眼睛笑意盈盈:“跟他讲好没,可跟我走?”
幺九想跟她走,太想了,从她记事起就缠着老幺让他讲有关母亲的一切:母亲的穿着,母亲走路的姿势,母亲说话的语气,母亲的相貌,老幺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记得母亲身上的首饰叮当作响。或者,压根儿没有母亲夜里送子,甚至有可能是老幺灌多了酒,在路边捡拾的幺九也未可知。可讲述的故事太神秘,太美了,她觉得她娘应该是在那样一个氛围下把孩子送出去,而面前这位衣着体面、面容姣好的妇人正符合她的设想。
幺九忽然说:“倘若我不跟你走呢?”
“为何呢?岸上多好,我是你娘,我疼你。”
“我不走。”
“走吧?”
“我不想走了。”
“请便!”
妇人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尽管一闪而过,还是被幺九捕捉到了,他们说得对,她是个骗子。
幺九重新钻入了雨帘中,她没命地奔跑,要跑回船上,跑到老幺身边,老幺说得对,这个妇人是骗子,真看到失散多年的闺女,怎会如此冷静?!一定是扑上去恨不得把孩子揉碎在自己身体里,孩子要再离开,一定是五花大绑,绑也要把她绑回来,已经失散过一次,怎会容忍再次分离!
前方是运河浓重的水腥气,熟悉的水腥气,幺九如释重负。老幺看到幺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得意地说:“就知道你走不掉,以前她能扔了你,现在还能扔了你。上船吧,真是个傻子。”
可不是嘛,傻子。幺九坐在甲板上,看雨落在水面上,她摸摸痒痒的脸颊,不知何时,泪水流了出来。
货物装妥,开船了,伴随着撤跳板的声音,一个人缓缓喊起了起锚号,一呼百应,一领众和,起锚号紧凑有力,无旋律,靠众人齐唱拉气势,黑色的雨幕笼着含混不清的夜,遥远的东方乌云渐渐消散,透出一弯冷清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