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弄的陈金旺是我爹。”
“陈金旺是谁？宝珠弄是……”
可惜荒木惟没来得及说完就倒下了，子弹穿过了他的眉心，一双三角眼瞪的大大的。陈山的确是他最“出乎意料”的作品。
陈山在心里说，老东西，我给你报仇了。
他也知道自己没法活着出梅机关的大门了。
本来他是可以在荒木惟带他启程去重庆刺杀军统处的正牌肖科长时动手的，可偏偏荒木惟几天前通知他，明天肖科长会到上海出差——这是个取而代之的好时机。
陈山不得不放弃之前的计划，毕竟肖科长是无辜的，他不能看着这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不明不白的死在小日本儿手里。
他在生出要荒木惟偿命这个念头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兴许会是不得善终。
他心里有数，有准备，只是之前他太过幸运，幸运到他甚至产生了侥幸心理——没想到变故来得这样突然，竟是一点预兆也不给他。
他惜命，但是也不怕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日本鬼子要了自家老爹的命，怕死哪行？
他在世上无牵无挂的，除了一个他不愿承认的，不知死活的陈河；他再没别的亲人。
只是…家里那个小姑娘怎么办呢？
张显宗死了，她遇上了自己，把自己当作了张显宗。自己要是也没活着出去，她可怎么办呢？
陈山拿出了搏命的架势，横竖是个死；多几个日本鬼子给自己陪葬，也好正了他“汉奸”的名声！
可他没等来他想象中的枪林弹雨，这座叫“梅花堂”的小楼里出奇的静。
岳绮罗站在走廊上，她穿着一件陈山见过的黑色的旗袍，衣服是熟悉的，可她又不是他所熟悉的她了——她的瞳孔褪成鬼魅般的浅灰色；脸颊两侧生出黑色的裂纹，好像地狱开出的彼岸花。
她嘴角沾着的是鲜血似的红，
她身后飘着的是不计其数的纸人。
她脚下踏着的是干瘪的尸体。
这座日本机关楼里，再没有一个活人。
陈山叹了口气：“我就晓得侬勿简单…”
“你是…怕我了？”
他摇了摇头道：“不怕，以前不怕，现在不怕，以后也不会怕。”
她笑了：“那…以后还叫我小姑娘？”
“好啊。”陈山也笑了。
……
岳绮罗怎么也想不到，即使自己屠了整栋楼的人，陈山还是会死。她能避免陈山死在日本人枪下，可她算不出来突如其来的变故。
陈山提前行动救了肖正国一命，岳绮罗又救了他一命，可天命难违，最后他还是替肖正国死了。
真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是延安方的人。
正牌科长肖正国到上海出差实际就是一次“剿共”行动，军统的特务已经给出了潜伏在上海的代号“罗兰”“剪刀”等五名“姓共的”。
这是一次暗杀行动。
没有人想做案板上的肉，大家都想先下手为强。
只是陈山代替肖正国做了党派战争的牺牲品。
陈山从没觉得死亡离自己那么近，昨天自己才历经劫后余生，他出门给小姑娘买糖之前，还在幻想她穿上那白纱裙式的婚纱该是什么样呢……
陈山看到地上不仅有自己暗红色的血，还有撒了一地的糖果。
午后的阳光下那些玻璃纸亮晶晶的，简直晃的人眼睛痛。
他看着远处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小姑娘，突然想起来了好多画面。
她曾经穿着红色的斗篷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张显宗，我会保护你的灵魂。”
一手把她揽在怀里，一手抓紧了缰绳，手指黏腻地伸出了脓水，指尖早已磨出了白骨；他在温暖的春夜里疾驰而过，一边求生，一边腐烂。
她端着煮破了皮的饺子一口一口往自己嘴里送，可他甚至没力气抬手去碰碰她的脸。
那是1920年的冬天，病床上一仰头就能看到的天花板上贴了一张黑白照片——是穿了军装的张司令和一身旗袍的张夫人。
……这些画面走马灯似的流过陈山眼前。
原来，原来，点将台上题字的司令是他，被缝缝补补，被保护灵魂的是他；他是张显宗，陈山是张显宗。
原来，自己硬生生的吃了自己一辈子醋，和自己较了一辈子劲…
“绮罗，对不起…我真蠢，我才是张显宗，我想起来了…文县…我，我对不起你……”
“张显宗！陈山！你不许死，这才多久啊，我找了你二十年！你怎么能不到一年就跑了呢，不许死，你给我回来！”
“别难过，下回…我去找你；你还当我的小姑娘…”陈山感觉到意识在模糊，他想清醒，却不能够。
“再来几回，我都爱你…”
“张显宗…陈山…张显宗……”岳绮罗跪在地上，她看到自己的眼泪滴在陈山的手背上。
只是他再也不能抬手给自己擦掉眼泪了。
一束幽幽的光从陈山体内飘出来，岳绮罗没想去留它——她知道留不住的。
可那簇魂魄里生生的分出了二魂六魄，在她身边徘徊着不愿离开。
是属于张显宗的二魂六魄！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的确留下来了！
二魂六魄不足以操控一具身体，岳绮罗没法再叫他进入陈山的身体了，她把张显宗的魂魄引进她脖颈上的长命锁里。
这是民国六年的文县，张显宗买给她的，一晃就是二十几载春秋，这竟是自己送他走的第二次了。
她原以为，这次她什么都算到了；陈山会永远年轻得像一个上好的晴天，能陪她在这个世界上走得很久和很远。
事实上任她岳绮罗横眉怒目，刀尖舔血，自诩天机算尽有一身本事和主意，她终究还是斗不过命。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好一场漫长艰难的戏。
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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