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无心和白琉璃正在无头苍蝇似的寻找岳绮罗。
因为他们在报纸上悬赏通缉人员的名单里看到了“肖正国”三个大字;后面批注是“曾任重庆国民政府特务机构高官,于河北抚顺越狱……”
白琉璃说:“一定是岳绮罗把他救走的。”
无心说:“你说岳绮罗能……”
白琉璃说:“我觉得她已经失败了。”
“为什么?”
白琉璃叹了口气:“以前不论离得多远,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煞气,从而大致知道她在哪片土地上。而现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她也许已经被反嗜到法力尽失的地步了…”
无心皱着眉头道:“他们现在很危险。”
“废话。”白琉璃剜了他一眼。“得找到他们。”
……
于是无心带着寄身于一条小白蛇体内的白琉璃恨不能把河北周边的县城翻个底朝天。然而没有找到任何岳绮罗存在的蛛丝马迹。
无心越发煎熬,没有肖正国岳绮罗的踪影,往好里想也许他们安然无恙;但也并不代表这算十全十美的好消息。
他见过刑讯室向外抬的尸首,就扔在监狱门口停的卡车后斗里,次日赶早拉去城外乱坟岗子上喂野狗。无心心里知道那些个死于非命的,大多都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只是不妥协。不妥协就得死。
无心怕岳绮罗死了。
最开始他们斗,杀了各自的爱人,恨不能把对方生吞活剥了;再往后她不和自己作对了,当年还费尽心力的救月牙——这点无心一直很感激她。
岳绮罗这些年也没少接济他和白琉璃,现在她落了难,兴许还会没了小命;无心想想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虽然本着生死有命,从没有想过像岳绮罗那样一门心思的逆天行事,非去留住一个凡人的命;但他也和岳绮罗一样害怕孤独,他很珍惜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无心心里净明,张显宗这人,说白了就是没有长长久久陪着岳绮罗的命,但他还是打心底里希望张显宗能活着。
前几年在四川,他在肖正国家里住过好些日子,看到岳绮罗一副知冷知热的人模样,他心里其实很高兴——曾经他和月牙,也是像他们那样过日子啊。
这些年里,世事变化太快,无心作为一个平头老百姓,乘风破浪似的历经军阀混战、抗日、内战到如今;虽然不用担心战乱里丢掉性命,但颠沛流离的日子多了,心里也难免有些世事难料的感慨。时代在变,人们的思想在变,生活习惯也在变……
要说什么不变?
似乎只有岳绮罗,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寻找张显宗,过几年好日子,随后面对无可挽回的分别,然后再次踏上寻找…
无心和白琉璃是在火车上拥挤的三等车厢里再见到岳绮罗的。
巧是很巧的,无心和白琉璃一致认为岳绮罗说不准会带着张显宗跑回文县,于是决定回文县找找看。火车站人山人海,无心怀疑售票处那条长的吓人的队伍要排到天黑。好不容易找黄牛贩子花高价买上了票,结果一上火车就看到了缩在车厢连接处的岳绮罗。
只有岳绮罗,没有那个现在叫肖正国的男人。
“岳绮罗!”
她应声抬了头,无心看清了她的脸,发现她瘦的吓人,一张脸简直惨白,穿的也不好,抱着个灰扑扑的布包袱。岳绮罗就是岳绮罗,瘦成皮包骨也不难看,只是显出了死气沉沉。
“张显宗死了。”岳绮罗淡淡的说,好像并不关她什么事似的。
无心其实见到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就猜到了,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能发出声音。
岳绮罗又说:“我要带他回文县。”这时有人挤过去,岳绮罗马上抱紧了怀里的包袱;无心这时也就明白了那包袱里的是什么。
火车开的很慢,摇摇晃晃走了一夜才在次日清晨到达文县。无心跟在岳绮罗后面出了火车站,坐了一夜的硬座椅,他实在是腰酸背痛,岳绮罗却健步如飞的走得很快。
好不容易走出了嘈杂的火车站,岳绮罗回了头:“你有钱吗?”
无心一愣:“有。”
“给我买点东西。”
岳绮罗要买的东西在一家开了多年的殡葬店,她买了两捆火纸。
接着无心又马不停蹄的跟着她一鼓作气爬上了猪头山。猪头山早年间就是座荒山,少有人活动。近些年来接连战乱,文县一个民国初年还算富庶的县城被打成了个穷县;猪头山显得更荒凉了。
岳绮罗拿着只铁锹沉默不语的挖坑,无心赶紧撸起袖子要去帮她,这时白琉璃也显了原形。
“岳绮罗,你…现在连支使纸人刨个坑都不行了吗?”白琉璃迟疑着开口。
“嗯。”岳绮罗头也不抬。
岳绮罗把张显宗葬在了猪头山。
很久以前,无心在这里一把火烧了张显宗;很久以后,他又躺在了这里。岳绮罗说,有始有终。
岳绮罗坐在那小小的土坟包前,前尘往事就像大浪一样滔滔袭来,劈头盖脸的从她心上席卷而过。她屏住呼吸奋力翻动黄纸,火苗骤然腾起,激出了漫天飞舞的黑蝴蝶。
她好像能够看到张显宗的影子——隐隐约约的,若有若无的,让她感到温暖和凄凉。
最后一张火纸化为灰烬,她站起来拍了拍手,然后说:“我活不了多久了。”这话被岳绮罗说得稀松平常,好像在陈述早餐铺子里的灌汤包几块钱一笼屉似的。
无心低下了头,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白琉璃已经告诉过他,禁术的代价是一旦张显宗死亡,巨大的反嗜会要了岳绮罗的命,魂飞魄散只是时间的长短。
岳绮罗又笑了笑:“我杀了张显宗。”
无心惊愕的抬起了头,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杀他,他也没有几天活头了。没有吗啡,我不愿意他苟延残喘的受罪,那些人在找他…与其让他们作践他,我宁愿……”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好像每次开口都要抽走她几分力气。
这时白琉璃突然开了口:“花月。”
岳绮罗恍惚里觉得耳边的风声都静止了,世界周遭是安静的,只有白琉璃突兀的叫了一个陌生名字。
自己应该是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不知为何又绝对不陌生;花月,花月,花月…霍去病…霍去病!她心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起来,满脑子只剩了霍去病这三个字。
白琉璃看着岳绮罗一副出神的模样,又说:“花月是你。霍去病是张显宗从前的名字。”
岳绮罗面无表情的望着前方,是心如死灰的平静。她是个急脾气,遇事总爱着急上火,尤其是在没有张显宗的时候;许多年了,她孤身一人时第一次这么清清楚楚的踏实过。零散画面争先恐后的浮现在脑海中,从杂乱无章到井然有序。一切都是毫无预兆,岳绮罗静静看着那座坟墓——没有崩溃,也不太悲伤。
前世今生被衔接起来了,还是一幅完整的画卷。忽然微笑了一下,她想自己和张显宗还真是一场源远流长的孽缘啊。
她想起了自己还是不大会化人形的小狐狸花月时,偶然见到了十九岁的小霍将军提枪纵马。
后来她知道,原来鼻尖一颗痣的少年即是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她说她这辈子说什么也要和那个人有一场爱恨,这样才算活过一次。
当时的白琉璃忍不住提醒:“要是你在他面前露出了狐狸尾巴可怎么办?”
花月说:“他不是出征河西了么,我好好修炼,等他回来我就不会是狐狸了!”
另一只小狐狸又忧心忡忡的说:“你要跟那个人去城里生活吗?可是姥姥说人间很危险,有些人很可怕…”
那时的花月不以为然,她说她才不怕那些人的刀光剑影呢,她要快活,她要牵着他的手,往人世间的滚滚红尘中策马而去。在那之前她要先画得一副好皮囊,嫮目宜笑,娥眉曼只;脸要巴掌小,腰得细,需有七分风流,一个回眸就能迷住他。把他勾到怀里来,然后和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