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岳绮罗看到了她所熟悉的家——司令府,她最初的家。
司令府也算得上文县里一处阔大庭院了,门外四周栽种了低矮灌木,修剪的方方正正。角落里有两棵大树,枝密叶茂,正遮了头顶上的日光。树下停了辆老式黑色福特汽车,大门口站着两名警卫员,正拄了枪发呆。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槛,就瞧见张显宗就在院子里,他坐在一把带着雕花工艺的红木椅子上。
这把椅子说起来还有点来头,岳绮罗记得是张显宗从盘古斋里花了笔不小的数目收来的。那个四眼掌柜一口咬定这是宫里流出来的东西,那隔儿从前可是光绪他老人家坐着晒太阳的!
想到这岳绮罗瘪瘪嘴,也就他信。
司令府有不少好东西,张显宗舍得花钱。岳绮罗一想将来打起仗来,这些好东西就都会易主了;禁不住有些可惜——都是张显宗的宝贝,每一样都是他精挑细选来的宝贝。
他舍得买前朝皇帝坐过的椅子,因为岳绮罗随口称赞了一句“那椅子扶手上的雕花不错”。
他也舍得买牛皮质的西洋沙发,因为岳绮罗说家里原先的沙发坐一会儿就要腰酸背痛。
他还在地面铺上价值不菲的羊毛地毯,他说岳绮罗在房间里不爱穿鞋,地板太冷,要小心着凉。
岳绮罗的归来没有让张显宗做出什么反应,因为他在初夏的阳光沐浴下睡着了。
大概是睡的热了,他脸上透出些隐约的红晕,略显凌乱的头发搭在额头上,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显不出年龄的孩子气。
此时的张显宗坐在椅子上向后仰着,也看不出人高马大来;于是岳绮罗就忽然觉得他很幼小,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张显宗被这么一碰立马醒了,他笑着说:“怎么回来的那么早?绮罗,你晚饭想吃什么?”
岳绮罗不说话,专心致志的看着他的眼睛,盯了半晌,她在心里问自己,看够了么?不自觉地摇摇头,没有,但也没办法。她说:“张显宗,我想你了。”
张显宗本来被她盯得直犯怵,听到这句话也不自觉笑了:“绮罗,我也想…”只是话没说完,他就被扑过来的岳绮罗死死抱住。
“今儿怎么了这是?半天不见就这么肉麻?看来以后我得把公务搬回家处理啊。”他摸了摸岳绮罗的头发打趣道。
岳绮罗把脸埋在他怀里,余光中瞥见他军装上缀星的领章。
这就够了,哪怕大梦一场空呢。
这边岳绮罗在幻境中故地重游,另一边肖正国,或者说张显宗;因为肉身已死,岳绮罗用鲜血供养的其余魂魄也就回归本职。
他在灵魂意义上也算回到了最初,现在的他是他们初初相遇时的模样,完完整整的张显宗。
民国三年,甲寅年,张显宗在那一年出生;那一年他爱上了一个小妖女,自此以后看前半生都可以算不作数的空活一场。
……
张显宗发现,原来黑白无常不是鬼面獠牙的可怖模样;他们二人面目上看只不过穿了一身黑马褂和一身白西装的寻常人。
那个穿着黑马褂的,姑且说是青年吧,因为长的实在是看不出年纪;瞧上去不老不少的,五官上挑不出错但也毫无特色的人就是黑无常了。他歪歪头,也从头到脚的打量了张显宗一番:“是不是奇怪,我的脸不像关公一样黑;那个小白脸也没白成面粉筛子?”
张显宗心想这黑无常还挺有意思,送人上路时还要说句玩笑话,只是不知道有几个人这时候能有心思笑出声来。
白无常一身雪白的西装,还是挺时髦的款式,是个标准的摩登青年的装扮。相比黑无常的无特点,他的长相很端正漂亮,脸上的皮肤虽然不比面粉,但也算很白净无暇了——他确实是个小白脸的模样。
不过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是个小白脸,他拿出一种自认很威武凶狠的口气来:“这次是张显宗嗬——你可比旁人更清楚,你到底是活了几回儿了,可这是你第一次见我们哥俩儿呀!还敢夺舍?岳绮罗那小娘们儿给你出的主意?据我所知这回她可不护着你了,这次你就是叫她捅死的吧!”
张显宗只是摇摇头,也懒得开口辩论,只略微奇怪,这两个阴差不送他上路怎么有功夫跟自己扯皮了?
黑无常摸摸鼻子若有所思似的凑过来道:“我说张显宗,你记得吧;头回儿,呃,你头回儿叫张显宗的时候,那个老不…呃,无心…”
白无常嫌黑无常说话费劲,一巴掌把他推开:“无心的小媳妇儿把你一枪轰死了,你们杀了人家姑娘,完了无心又把你那具烂壳子毁了!”
张显宗点点头:“记得。”
白无常嘴巴一瞥:“要我说呀,就是你没给岳绮罗迷的鬼迷三道的,你也不算个好人…你瞧瞧你,你当初那兵当的,说好听是兵,难听了就是土匪。最开始你和那个顾…顾什么来着,你跟他,你们带着队甭管到哪,一进了城,不是放开了抢三天啊?别以为当活人的时候干的事死了就干净了,上头地府的阴差可多了呢,什么事都给你记的清清楚楚,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别和我说你不上梁山没活路儿那套话,我可看过《水浒传》,你们呀,就是贪心!那穷人多了去了,也没都……”
张显宗脸上没什么表情,还是点点头:“我的确不算什么好人。”
“阎王爷要收你,岳绮罗偏不叫你走;可这是命啊,命,你懂不懂…那都是老天爷写好的!她是注定留不住你,说起来她可真犟…上面只好安排无心去送你一程,谁也别怨谁,他不想也得想,都是定好的…哎呀,岳绮罗是为了你命都不要了,这哪行啊,她这位可是仙班上有名的,鬼仙也是仙家;哪能说死就死的?那上头那一位也得让步了,让她重来一回算啦。可这后头的事嘛就由不得她了,性子总不能光由着她使……”
“什么?你说清楚,什么说死就死的?”张显宗一愣,打断了白无常的絮絮叨叨。
“呵,感情你不知道呀?那这回的事你也一点都不知道咯?”黑无常好奇的凑过来。
白无常也愣了愣:“我们以为你是知道的。当初她被无心关在鬼洞里,兴许是想你到底是魂飞魄散了,她出去也没个盼头了;她…用无心溅到她眼底的那滴血,自断筋脉而死…”
“你在说什么,绮罗怎么会死呢,她…”
白无常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最爱的消遣是和人扯闲话。他难得有除了黑无常和其余地府阴差外的交流对象,可偏偏这个张显宗还不是个好听众,偏爱打断他的话!于是心里很不痛快,他大声说:“你总打断我做什么?我要慢慢的和你讲嘛!我说了,她是仙班有名儿的!那想死也不是说死就死的!老天爷不能由着她胡来不是?于是就叫她像做梦似的,从她认得你不久之后重来一趟,说白了就算是圆她一场遗憾吧。毕竟她一直觉着对不住你,你死了她才想起来从前没对你好点儿。”
张显宗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突然明白从前岳绮罗讲的那场“噩梦”或是“上辈子”是什么缘故了。说白了自己能和她有一段快乐的日子,竟都是她拼了命争取来的。
白无常叹了口气又说道:“可岳绮罗…她是由着性子惯了,她不知足啊,偏偏想着要你长长久久的陪着她。你们在凡间做人也知道,凡事都有个原则…破例,最多只有一回。这例破多了,规矩乱了,还能像话么?她非留着你,我们这些阴差确实也带不走,但阎王爷也不是吃素的。不投胎转世也行,三魂六魄打成两半;你本可以投胎转世过好日子的,这下好了,夺舍…意思就是你夺了别人的命,不管陈山还是肖正国,都不能算完整的张显宗。岳绮罗非要找你;也行,不过这命啊,也就改了…”
“你是说,陈山,或者肖正国,原本都不是我?”张显宗问道。
黑无常这时候插上了话:“这话听着别扭,不过可以这样说。阎王爷说了,上头安排的话儿是陈山注定是要早死,所以就算岳绮罗费尽心思护着你,杀汉奸没死成,你也要遇上别的事儿…至于肖正国,上头是说要岳绮罗吃点苦头,让她找着你,却眼睁睁看着你和别人娶妻生子是什么样儿的。肖正国只有张显宗的一魂一魄嘛,按理说这一魂一魄影响不大,是该按原本肖正国的路走的。”
白无常皱着眉头补充道:“不知道哪儿出了差错…我看过地府原先的簿子,上面写着肖正国应当是二十有八娶余小晚,有一子一女,后死于内战前线。可是因为你,偏偏你又爱上了岳绮罗;没有那余小晚什么事儿了。可能上头也是疏忽了,这下可好了,全乱套了!岳绮罗把你从重庆弄走,你又遇上了从前的小跟班,也是你现在的贵人;你压根就没再上过战场,哪来的死于前线呢?”
白无常顿了顿又说:“后面的事,我不讲你也明白了。你吃的苦,其实都是老天爷给你的惩罚,岳绮罗违逆天命,就要承担后果,她…”
这回没有人打断他,可白无常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
“我明白了,我想明白了,如果说张显宗的死,岳绮罗留不住魂魄,眼睁睁瞧着那三魂六魄一分为二的时候;算是老天爷给她的教训。那就是教训岳绮罗她再厉害也有她办不到的事;陈山的死,就是说总有她预料不到的事!至于肖正国,除了让她不得不亲手杀了你…啧啧…这可真狠,这不比叫她剜自己的肉更疼?或许,是让她明白什么叫成全?只有她真正想你好,真正想叫你活,哪怕牺牲她自己,就像当初你为她死了两回……我明白了!只有她真正懂什么是爱了,你才能走出这个死结!”
“她是真爱你,做小狐狸的时候就爱你;她是因为你才投胎做人的,也是为了保护你才不想做人去修什么邪道…她不知道,你怕你变了模样她会认不出你,在地府耽搁了那么些年…哎呀,说起来真是太巧,又偏偏不巧!后来你成了张显宗,她又因为你想做个普通人…”白无常的这番话张显宗糊里糊涂的并不能全部明白,但他听懂了那句“她又因为你想做个普通人”,不由得微微笑了。他想到了岳绮罗向他承诺的那一切,他不会孤单,他们很快就会再见。
白无常看见张显宗的样子,就大约知道岳绮罗一定是骗了他;心里有些于心不忍,几乎忍不住要把真相告诉他了。你们不会再见了!再见她也不会记得你了!
可等不到白无常开口,一个声音先响了起来。
“白无常,我看你是话相当的多啊,不如打发你去奈何桥上撑几百年船?白天黑夜的随你爱讲多久讲多久?”
张显宗随声望过去,只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而黑白无常二人却一副吓了一跳的模样。
“阎王爷,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我这,是我多嘴了,我再不敢啦!您可别打发我去撑船!”白无常赔着笑脸,心里暗暗惊心。那摆渡亡灵的工作不是一般的苦差事,须要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撑船,这么过上几百年…他这种阴差虽然不会被累死,但这种恐吓也够让他心惊胆战的了。
“黑白无常,还不赶紧把人送走!”
黑白无常不敢再多言,那白发苍苍看上去很慈眉善目的阎王爷却悄悄拉了拉黑无常的袖子:“一会嘱咐孟婆,别给他喝汤。”黑无常虽然心有疑惑,但也不敢多问,带着满肚子不解走了。
阎王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算段孽缘,也算段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