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宗在六七岁的光景时——说起来那时他刚刚进入小学,就认真思索了自己未来要做一份怎样的职业。
思来想去,他所熟悉的,做起来得心应手的;似乎只有军营里那一套。实打实的扛枪杆上战场他行;对着地图指挥江山做参谋他行;退居司令部做一位幕后运筹帷幄的司令他也在行。然而和平年月里无仗可打。做一名纸上谈兵的“军事家”未免太过牵强。真通过验兵进入部队服役又没有自由,成日里拉练站岗,似乎除了浪费光阴外没有任何意义。思虑后张显宗决定自己该换一份谋生职业。
他从前活了那么些年,其实并没有正经读过几年书,没有那个条件,且当时也不大用得上。
他坐在新时代的学校里,想起曾经自己站在村口那间漏风的瓦房外,偷听老秀才讲课的画面。这当真是恍如隔世。
事实证明,即使拥有优良的教学环境,文明儒雅的老师;张显宗也没有成为当世文豪或是名留青史的数学物理学家的潜质。
他成绩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不至于少年天才一鸣惊人,也无意为什么硕博士学位去十年寒窗。
不过在硬笔书法普及的今天,他那一手毛笔字就显得极好。
高中的国文老师是位两鬓花白的老先生,看了他的字简直就要慷慨激昂,认为他可以去寻一位好老师专攻书法。那位国文老师询问他是从小练习书法吗,他支支吾吾的也没答明白。他毕竟不能告诉老师,他二十多岁才真正有人教他写字。
那时在天津一带,他的队伍刚被招安。
当时的顾司令是个大老粗,除了会蚯蚓爬似的签自己的名字之外大字不识一个。他做着参谋的文职,虽然读过几本书,但那笔迹实在不大拿得出手。于是他在长安县聘请了一位前清的老秀才来做先生教他写字,老秀才跟了部队三年,他就练了三年字。然而他并不知道,后来他随手为一位副官新婚大喜提的“百年好合”,今天被当作民国年间遗留下的书法作品,正稳稳当当的躺在台湾文学博物馆里。
高中毕业后,张显宗当然无意去专攻书法。
父母给他留下了一间经营医药的公司,规模并不大,利润也不甚多,维持的只能说是马马虎虎。
这是家里传下来的产业,但他父亲其实并没有上心管理过。因为他父辈的父辈留下的财产还算可观,只要不大手大脚,足以无忧无虑的生活。
且他的父母虽然爱玩,但也不是真的败家式的玩。这对夫妻的爱好,对比那些吃喝嫖赌的玩,可以说是很健康向上。他们喜欢的是户外运动:冲浪,划船,爬各地的山,淌各处的水。每次出门做短途旅行,总要玩到晒成一对“棕色夫妻”,才能尽兴而归。
张显宗打定了主意,要一面读大学,一面把家里这处产业收拾起来;因此他选择读了经济系。
大学的生活没什么波澜,真正上手管理公司也并不大难。
公司的各部门主管们初见这位年轻的董事长时,看他脸色终日不咸不淡,外表上简直可以说呆若木鸡。难免就有些看轻了他,认为这位少爷多半只是个绣花枕头。
员工的闲言碎语张显宗都知道,但他并不气恼,甚至不在乎。
他一直相信一句话,如今不值钱,未必将来会永远没出息。
于是没过多久,那些絮絮叨叨的人就被打了脸;原来这位董事长面瘫只是表面现象,实则他心里门儿清。
张显宗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骄傲,毕竟他带着上辈子人到中年的记忆与阅历。上万人鱼龙混杂的军队他都管得住,拥有整理这间一百余人的小公司的手段,实在是没什么好稀奇的。
转眼间他大学毕业了,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经营也渐渐步入正轨。他不算太忙,闲暇之余时常四处转转。
时代更新的太快,越发高大的建筑,越建越多的商场;从前她和他生活的痕迹几乎都被擦干抹净。
文县已经没有了,建国后被划为津南区。文县的县志早已在破四旧时被毁,再没有人会记得曾经这片土地被一个不足以青史留名的小军阀占据过;更没人知道,曾经这位司令的夫人爱坐在午后的院子里等他回家。
好在天津租界旧址还保留着,他们曾经居住过的小洋楼虽经过了些许修缮,但终归也还屹立着,他就时常来转转。
这天他又站在门前望着那栋楼,他仿佛看见了岳绮罗坐在院子里荡秋千,晒太阳;偶尔犯了困,还要把杂志盖在脸上打瞌睡。
单是幻想就让他觉出了快乐,脸上也忍不住带了丝笑意。
“嗨,你在这干嘛呢?”
冷不丁的被拍了一下肩,张显宗猛然回过头去,就看到白聘婷带着笑模样正站在他面前。
白聘婷是张显宗大学低两级的学妹,算起来她如今也毕业一年了;现在正在一家私企工作。
白聘婷生得俊眉俏眼,一张樱桃小口总是带着上扬的笑意;她算得上一位林黛玉式的清秀佳人,上学时也不乏一众追求者。当年白聘婷十八岁,初入大学校园,她就听闻了张显宗这位学长的事迹。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而张显宗已经继承了家里的公司,并且经营的成绩相当不错。
经济系的学生普遍家庭条件都尚可,名下有一些家族产业的富二代花花公子也不少。
他们成天里游手好闲,课是能翘的就翘掉,一到考试就四处借鉴的混过去。糊里糊涂上了几年学,临到毕业了,连自己的专业具体学了些什么都讲不明白。仿佛他们一生下来,此后唯一的事业便是活着。
这些人若是除去了家庭,或是自己名下的财产不提,单这人本身,似乎是没有什么价值可言。
但张显宗和他们不同,他并不是处处向家里伸手的绣花枕头。
据说他接手时,他家的那套产业只能说是勉强糊口。而两年时间,在张显宗手里那间医药公司不仅起死回生,甚至还走向了欣欣向荣。而且这样一位人还生得挺拔冷峻,人是长条条的高个子,剑眉星目,鼻梁高而直。不大爱笑,可一旦笑起来又像个大男孩子一样清澈明亮。
为他倾心的女孩实在是不少,白聘婷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即使白聘婷心里揣着小秘密,她大学时期和张显宗的交往也仅仅停留在见面打个照面上。
不是她不想更进一步,是张显宗——他笑起来看上去是很温柔的,但细看就能明白,他那笑根本没笑进眼里去,全身上下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也从没听说他和哪个女孩子有过一场恋爱,有时候白聘婷觉得,他洁身自好到很像个怪人。
既然流水无情,白聘婷又自觉不是个能不顾底线去倒贴的姑娘,于是就把这一份小秘密放在了心底。
现在她进入了社会,这几年恋爱也谈了几场,总觉得差点什么。
总而言之,都不是她真心喜欢的人。
经历了这么几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后,白聘婷就制定出了自己的一套原则;她宁愿自己飘飘荡荡的单成老姑娘,也不要再凑凑合合的恋爱。要爱,就要爱她真心喜欢的人。
今天她休假一个人随意走走,好巧不巧,没走两步就遇到张显宗正对着一所外国风格的老建筑看个没完。
虽然同在一所城市,但自从这位学长毕业后,她竟没再见过他。他也不爱在网络上更新动态,于是她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
今天的这场偶遇让白聘婷忍不住回忆起了过去。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十八岁时就喜欢他,看他哪里都甚好。那份喜欢在她心里藏了两年,直藏到他离开校园,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她只好把那一腔热情用时间逐渐降温。
再看到那个西装笔挺的背影,她突然感觉自己内心深处对他的那份热情从来没有冷却过——只是蛰伏。
到了再相见的时候,她的心又“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了。
白聘婷自认已经不是大学校园里扭扭捏捏的小女孩了;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大方得体的女人了!所以她决定自己应该试试,从前因为羞涩,或者因为胆怯;她根本就没有去追逐过她的那份爱情。
既然压根儿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拒绝呢?想到这,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现在该轻轻松松的过去和自己的学长打个招呼——这没什么好紧张的。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极力平静了自己那砰砰跳的心;她走上前去拍了拍张显宗的肩——
张显宗笑了笑,那笑容还是那样恰到好处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好像多一分就怕别人觉得他过分热情,少一点又要让人感到他在敷衍。
其实张显宗心里有些不高兴这位许久不见的学妹打扰了他自得其乐的幻觉,但是终归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很礼貌,又因为还盯着那所小洋楼,所以有点灵魂出窍的和白聘婷寒暄;接着又糊里糊涂的答应了她“站在路边讲话不好看,我请你吃个饭咱们边吃边聊的建议。
直到饭桌上白聘婷笑着提出:“明天有个新片子上映,听说不错,不如晚上一起去看吧。”
张显宗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放下筷子笑了笑:“是么?不过不太巧,我明晚有个会议——”
话音没落,白聘婷赶紧又补充道:“没事的,你开会至多也就是七八点钟结束嘛。我们可以看晚点的场次,看完电影再一起吃个夜宵。”
张显宗听到这,又看着白聘婷微微带着点红晕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又不傻,就是块榆木疙瘩,也该看出来这个女孩对自己有意思了。这个女孩还很年轻。虽然他外表上和她差不多同龄,然而一颗心从北洋政府活到了当今,看她简直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他曾经了解过因为对一个人爱而不得所生出的种种痛苦,正是因为曾体验过,他又怎么能去害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呢?
他的应对手段就是退避三舍,让这个女孩子赶紧对自己死了这条心。
于是他说:“真不好意思,我晚上还要整理些材料;最近公司那边比较忙,怕是不能奉陪了。”
白聘婷忍不住冷下了脸,她也听明白了,人家并不愿意赴自己的约。
忙?借口罢了!她心想,你都有空站在大街上出神,忙又能忙到哪儿去!
因为话不投机,且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白聘婷就起身想要结账告辞。张显宗当然不会叫她结账,临走时还绅士的帮白聘婷拉开了门。
白聘婷看着这个风度翩翩,一丝不苟打着领带穿衬衣的男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尊佛祖或是活佛转世之类的。
要不然怎么这样清心寡欲?
他似乎不大有情欲,没见他为谁魂牵梦绕过,好像也从来不曾燃过焚身爱火。
她看着他的皮鞋底子踏上地面,好像一步踏出一个莲花。
白聘婷不是缺人约会,她想看电影,只要打开微信随便发个朋友圈,就会有三四个追求者殷勤的发来信息邀请她。
她从不质疑自己的个人魅力,可是张显宗这尊大佛就是不愿意看她。
她不知道,这尊活佛心里装了个人,一装就是好多年。
只是那个人暂时和他分开了,他在等待的同时忍不住时常要睹物思人,以至于他眼里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