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宗最近常常做梦,梦里都是回忆。
方桌摆在了院内,桌子上放了两盘水果,香气馥郁,引来了几只大蜜蜂,围着盘子嗡嗡。果盘旁是精细的白瓷茶壶和几只倒扣着的茶杯。院角还放着一只大缸,这是张琉送来的。张琉原本是想叫张显宗养几尾荷花鲤鱼给岳绮罗看着解闷儿的,只是荷花鲤鱼暂时还没买回来。所以现在这口大缸里装了冰凉的井水,水中泡着几只绿到发黑的大长西瓜。空气中飘着油香,后院厨房里不时的响起爆裂之声,是厨师正热火朝天的炒菜做饭。院里有一架秋千,岳绮罗正晃晃悠悠的坐在上面,风吹动她的裙摆,两条白净的小腿正无意识的晃动着。
她穿着红裙子,嘴上也是相应的唇红欲滴。
……
张显宗永远记得那时他们在成都的家。他的绮罗在他身边,他的工作清闲安全,他的住宅干净明亮。他没有亲人,没有子女,他把重逢后的张琉当成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好弟弟;而这个对他一心一意的弟弟还住在他家附近,想要串门步行就可以。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那几年他是真的很开心。以至于那些场景,甚至包括空气里的油味菜味,包括盘旋在果盘上的那几只大蜜蜂;过了这么许多年,他仍然印象深刻。
回忆总是特别的美,特别的好。
他很想永远留在梦里成都的夏日傍晚里,然而他终究要醒来。
睁开眼躺在床上出了半晌神,他又想起来岳绮罗穿着红裙子朝他莞尔一笑的模样。
其实张显宗原本是不喜欢红色的。红色…太张扬,太具有视觉上的攻击性。可是岳绮罗穿那样红的裙子就很好看。
在遇见岳绮罗以前,他少年时期不知如何养成的审美里,他更偏爱女子素净的打扮。大概就是…那种毫不乖张,不带任何威胁的楚楚可怜。
记得最初相见时,岳绮罗扮演了几天楚楚可怜小叫花子;接着她就露出了小妖女张牙舞爪的真面目。
张显宗爱了她的楚楚可怜,随后也爱了她的杀人不眨眼。
事实上张显宗把岳绮罗领回家没几天就觉得她不单单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就是一种直觉,觉得她不会仅仅是个小叫花子。他看穿了她是带着神秘性的,并且也考虑到她或许是危险的——虽然也没料到她的危险性到了吃人喝血的地步。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决定把这个不确定的危险人物留下。
不仅留下,并且选择无条件信任她;所以在姨太太惊慌失措的来告状时,他把心一横,决定她既然愿意伪装,那他就陪她把戏演下去。
回想前尘往事,张显宗又忍不住噙着一抹笑意;笑完了以后又是长久的失落。
他真的很想岳绮罗。
虽然想念,虽然难熬,虽然等待很漫长;但他还得把生活过下去。
于是梦醒了,他也该起床了。
他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房子挺大,有两层楼;但张显宗倒不觉得太冷清。
独居的青年普遍不大在意对居住环境的打理,张显宗反之。父母移民后他或添置或更换了很多家具,彻底变更了从前他母亲设计的“北欧性冷淡风”。以至于回国的父母几乎怀疑是不是进错了家门。
张妈妈接受现实后痛心疾首的指责:“这红木家具又贵又土,这钟的款式像土里挖出来的……我们家是用来住人的,又不是时代剧片场,唉!现在流行简约,性冷淡风……悰悰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换掉家具,你简直糟蹋了我的房子……”
也不能怪张妈妈指责他“老土”,现在的确很少有喜欢古董款的红木雕花落地钟的年轻人了。
那些张妈妈看来不可理喻的彩色玻璃屏风、三十年代流行的美人榻、包铜雕花的太师椅;都是张显宗凭着记忆寻找来的替代品。
从前他们住过的每一处房子,他们挑选过的每一样家具,张显宗都记得。
一看向彩色玻璃的屏风,他就想起来在文县的时候,岳绮罗故意躲在那扇屏风后想吓他,被发现之后她还皱着眉头要生气。
张显宗每次到放置那个美人榻的房间时,都好像能看到岳绮罗正躺在上面午睡。
包铜雕花的太师椅是他凭着印象画出图纸后找人订制的,他把这把椅子放在书房。从前在天津时,家里有一把这样的椅子,岳绮罗经常坐在上面看话本,两条小腿晃晃悠悠的……
工作之余周末时,他经常哪也不去,就在家里打扫打扫卫生;然后到厨房做两样岳绮罗爱吃的菜。一个人坐到餐桌前,他既孤独又固执的想念着她。
周围的朋友们不理解张显宗一个身体健康的大小伙子,怎么空闲时净爱在家搞卫生?这个人怎么二十来岁就活成了个退休老干部,对“玩”没有兴趣呢?
他觉得自己确实很老,但并不愿意退休。
第一身体上他还是青年,镜子里的他瘦长脸,头发垂下来时挡住凌厉的眉骨,他看起来还像个大男孩子。他只是心活得久。
第二,真的退休该多闲啊,他不能闲下来,也不敢闲下来。有工作可忙,至少可以打发时间,忙起来就不会一直想着她;如果成天无事可做,他觉得他大概会想念到发疯。
但对于“玩”,他确实是没兴趣。
科技进步是好事情,但有一些东西的变更,他虽然慢慢习惯,但内心里始终不能接受。
舞厅变成了酒吧,西洋爵士音乐变成了吵得头疼的电音。
见识过以后,张显宗决心从此以后拒绝踏入酒吧,因为他觉得他的耳朵和脑仁都挺脆弱。
说起来娱乐,以前男女谈恋爱,可约会的场所无非也就是戏园子、电影院、公园、饭馆几处。
现在的电影很好,是彩色的;故事也比从前丰富多彩。
岳绮罗爱看电影,她一定会喜欢的。
除了电影,岳绮罗也爱看戏。
张显宗觉得自己大概骨子里就是个粗人,不懂得何为欣赏,他一直不觉得那些戏有什么可听的。
从前唱念做打的大戏倒是看了不少,但都是陪岳绮罗看的,她看戏,他看她。
但他去广东会馆听了一场所谓的京剧时,他立刻理解了当年不被高看,和舞女地位基本持平的戏子;为什么今天摇身一变,统称为“先生”了。
因为他们唱的太好了。
会馆里的戏楼是富丽堂皇的旧模样,台下的八仙桌也煞有其事的排排摆着。台上的旦角脸上一本正经的抹着油彩,行头板板正正的披着,看着也是那么回事儿。
然而一开嗓,喉音令他心惊,张显宗简直怀疑周围的众人是怎么坐得住的。
他听上去,只觉得那小旦唱得不比鸡叫动听几分。好在他原本也不是懂戏的人,不听也罢。
从那以后,张显宗最大的娱乐爱好就是去租界旧址转转,看看她过去住过的地方。
这天张显宗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又在公司楼下草草吃了顿中午因为一个视频会议,而没来得及吃的午饭后,看了看表,三点一刻,天色还尚早。
他决定四处转转,先不急着回家;转着转着就又到了小白楼附近。路边停下车,他打算去那栋曾经是家,现在属于旅游景点的建筑周围走走。
张显宗心情不错,掏出打火机,他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其实没有什么烟瘾,平时没事时夹根烟;但只当娱乐,可有可无的,说不抽也就不抽了。
他的原则是一切外物,都不该足以控制一个人。
他只是单纯喜欢烟草的味道,自己不抽时也爱闻别人抽。
岳绮罗是抽烟的,张显宗从前总爱说这不是个好习惯,但现在他时常想念她身上那种淡淡的烟草味与糖果的甜腻相混合的气味。
可是下一秒,他手上的那根烟掉到了地上。
他看到了岳绮罗。
她头发短了,及腰的长发现在只到锁骨;还是瘦,皮肤苍白,那一双黑眼珠又黑得几乎没了白眼仁;外人看了简直要觉得有点可怕。
但夏日午后煌煌的阳光正照着她,足以证明她并非鬼魅。
她只是他好久不见的小姑娘。
快步走上前去,小姑娘抬眼,先是愣了一下,又忽然对他笑了。
张显宗屏住呼吸,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小姑娘,你…能跟我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