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餐饭张显宗吃得是云里雾里的，以至于躺到床上了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他知道了岳绮罗还是岳绮罗。
她今年是十七岁。
十七年前，她的母亲因为难产没能见过这个唯一的女儿。母亲死后她父亲没有再娶，独自抚养岳绮罗到十三岁——这一年，一场车祸带走了这个男人，留下了他孤身一人的小女儿。
所谓患难见真情，到了岳家算是个正好的反例。双亲家的亲戚相互推卸责任，没有一个人愿意承担这个小累赘。
岳绮罗一个人住在从前的小院里，父亲留下的遗产不丰厚，但也勉强够她一个人紧巴巴的过活到成年。
张显宗不知道的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岳绮罗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是天煞孤星转世，不然，怎么只剩了她自己呢。
但也并不为此后失去了依靠而难过。
十三岁的小姑娘，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她不大悲愤亲戚的冷漠，她就是天生的硬脾气。
越是厌弃她，越是看她不顺眼，越是没一个人愿意管她一口饭；她越要活，而且要一个人活得体面漂亮。
所以她连跳两级，十六岁进入了大学；此后她在学生会和各类社团里游刃有余，年年都要拿奖学金。
不过倒不是为着积极向上，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就为赌这一口气罢。
人活着，就得靠这么一口气吊着。
岳绮罗不记得他，也或许是记得一星半点儿——因为今晚她一直在若有若无的套他的话。
张显宗对她，向来是毫无保留的；然而小姑娘的试探让他觉出了有趣，因为觉得他们好像在进行一场博弈。
他们棋逢对手，他们势均力敌。
这时候张显宗感觉自己很像一条毒蛇，静静的蛰伏在草丛中，两只眼睛盯着猎物，该是他的，他自信她逃不脱。
今晚张显宗把岳绮罗送回家时，得知了那位于胡同内的一处小院的地址。
同时也和岳绮罗定下了约定，明天下课去接她。
第二天下午，张显宗早早处理毕了工作，端坐在办公桌前，等待着到点去接岳绮罗。
他自觉着自己像一只小虫，蛰伏在了冰天雪地里，静等春暖花开。
为了防止堵车、追尾、红绿灯故障等等他臆想中有可能发生的迟到原因成真；他早早的离开公司去了校园门口等待。
岳绮罗看见张显宗的时候， 张显宗穿着一身薄呢子西装——他是高挑身材，肩膀端正，穿起西装显得很整齐好看。
这个穿的很好看的人正单手插进裤兜里目视前方。
这时正好六点一刻，灿烂的晚霞光芒之中，他成了个面目模糊的黑色剪影，剪影轮廓镀着一线金红颜色。
岳绮罗凝视着他。
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他像神。
就好像很久以前那只叫花月的小狐狸看那位年少有为的小霍将军一样。
岳绮罗定了定神，向张显宗走过去。
“天气不错。”他笑了笑。
岳绮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认为这是一句再蠢不过的开场白，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我们去走走，好吗？”
“可以。”岳绮罗懒得问他要去哪里“走走”。
她自顾自的坐上副驾驶，轻车熟路的程度让她自己都疑心他们是不是好久以前就认识。
车子开到了小白楼附近。
岳绮罗出生在这个城市，却从来没有到过这片聚集着游客的租界旧址。这里总是人流密集，她没有兴趣凑任何热闹。不过不得不承认，夕阳的余晖下，那些外国风情的建筑的确很漂亮。
逛了一会，张显宗突然指着一栋小洋楼问道：“绮罗，你看那座小楼——”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嗯，挺好看的房子。”
张显宗很失望似的追问：“有没有觉得熟悉？好像曾经来过？”
岳绮罗摇摇头，心里感觉张显宗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疯，不过她还是愿意拿出少有的耐心去回答他莫名其妙的话。
“没有，我第一次来这里。”
张显宗咂了咂嘴，想说点什么又欲言又止似的；没滋没味的吸了一口手上的香烟，他翻着眼睛向上吐了个完美的烟圈。
岳绮罗看着烟卷在他头上越散越大，她忽然一笑，因为感觉他这样子很有趣，简直像个天使。
张显宗把烟头丢进垃圾桶，转头对她笑道：“算啦，没事，肚子饿了吧？走吧，我们去吃晚饭。”
真正坐到利顺德时，岳绮罗大致看了菜单，然后她问：“你是多大的老板？很有钱？”
他笑了：“算不得老板，非要说——算个小作坊的小老板吧。钱？不算多，不过也算够用。”
“那你请女孩吃饭，都来这种地方？本地人谁不知道这是专门接待游客的，贵的要命，口味也就那个样子。”
张显宗还是那个笑眯眯的模样，他在心里说，你爱吃这里的蛋糕。
他召来服务生点了几样菜，利顺德的口味和以前是不能比了，但环境经过修复后和从前相差无几。
大厅里放的是西洋爵士音乐，灯光很明亮，岳绮罗盯着张显宗为她切牛排的手若有所思。
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她自认为不用出家也看破了红尘，明明是个少女，却有种不合时宜的少年老成。她从来没喜欢过谁，“恋爱”这两个字似乎和她搭不上边。
她知道自己样子好看，她也有各种层出不穷的所谓追求者。
岳绮罗是看不上那些傻小子的。她认为自己忙得很，没工夫谈情说爱；同时也看不上他们，一群凡夫俗子，她宁愿和他们相看两相厌。
可她这时候却那么自然的，和这个昨天才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坐在这样的餐厅里吃这样的一餐饭。
这，算约会吧？
她正心烦意乱的时候，耳边的音乐换了，
是一首舞曲，旋律越来越熟悉，仿佛不仅进到她的耳朵里，还跃跃欲试的要挤进她心里。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自己果真是听过这首曲子，甚至就这首曲子跳过舞；而舞伴……
是张显宗，是他，不会错。
那是一个类似利顺德装潢的餐厅，舞池中灯火通明，她曾穿着红裙子，挽着这个男人翩翩起舞。
“这曲子…是…”
“一步之遥。”张显宗轻声说道。
当年的上海洋场，那时候叫陈山的张显宗，挽着穿红裙子的她跳了一曲《一步之遥》。
她忽然伸手攥住了张显宗左手的手腕，她用力握着他的手腕，心里有些气恼。
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早早挖好陷阱，而她却不知道这个陷阱究竟有多深。张显宗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她讨厌自己对他鬼使神差的好感。
这让她感到不安——她并没有占据主导地位。这很不好，她生气，生自己的气；真是没出息。
“我见过你，我们以前就认识。为什么我不记得？为什么我会梦见你？你到底是谁？”
有些气急败坏的小姑娘攥着他的左手腕，于是他用另一只右手覆了她的手背，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他摸清了她的节节指骨。
她掌握着他，他也掌握了她。
他感到了安心，她还是那个坏脾气的小姑娘。
“我是张显宗，开始时是，现在也是。
绮罗，我等了你很久。
你不记得，没关系。很多事可以慢慢来，这次…我们有一辈子时间。”
岳绮罗端着玻璃杯慢慢摇晃：“还有呢？要告诉我的，就这些？”
张显宗歪着脑袋，枕上了旁边高高的椅背：“还有啊…还有，小姑娘，我爱你。”
岳绮罗挑衅似的皮笑肉不笑道：“可我不爱你。
我们是一起跳过舞没错，我也的确梦见过你；但那不代表，我要去爱一个刚认识两天的人。”
张显宗登时哑然失笑。他含笑答道：“没关系。你不爱我，我也爱你。”
岳绮罗不说话，神情漠然的看着他。
她发现自己因为他这一句话，居然不动声色的在开心。
暗暗叹了口气，她心里知道，在这段来势汹汹的感情里，自己是不可救药的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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