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抚顺篇

年末。

岳绮罗随肖正国退往抚顺附近的安山，他们身旁是已踏上抱头鼠窜道路的部队。

肖正国穿着一身肮脏的军装坐在一匹因为长途跋涉已经跑不太动的军马上，他左手按住腰间配枪，右手揽紧了怀里的岳绮罗。

行军打仗，败退之时最忌讳的就是往山上跑。

一旦上了山，就相当于自己钻进了包围圈。敌人人多势众兵强马壮，把包围圈缩小到他们插翅难逃的地步只是时间问题。

张琉和肖正国都不是新兵蛋子，这点道理他们又怎么不知道呢？

纵然知道，可是不得不退。

自从安山下的安南县也失守后，他们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前方的抚顺正打得不可开交，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根本没有派兵支援他们的能力；而后方也都是成片成片的解放区。

他们无处可退，只能被逼上安山。

唯一的安慰是安山地势复杂，追击的游击队一时半会难以摸清地形。

肖正国手下的一名小参谋从小长在安山上的一处小山村，他们暂时可以藏匿于山上等待时机。

天色将暗未暗，岳绮罗坐在马上回头看了看肖正国；她第一次意识到岁月的流逝，原来肖正国已不再年轻。

他看起来是个中年男人，烟熏火燎蓬头垢面，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满脸写着疲惫不堪。

绕是这样，他还在轻声安慰岳绮罗：“没事，抚顺那边总会派救兵来；即使不来这几天我们也一定能找到机会突围。”

张琉在一旁轻轻笑了笑，也附和道：“是，夫人不必担心；天无绝人之路嘛。”

岳绮罗点了点头，没做声。

领兵打仗她不懂，但她毕竟不是说什么信什么的小姑娘；她知道这两个男人在不笑强笑的宽慰自己。

她还记得民国五年，三十岁的张显宗带着她打进天津城时的光景；那时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所向披靡。

而现在这队灰头土脸的人马，灰沓沓的走在傍晚的山路上，像是从幽冥地府中过来的。

岳绮罗心里知道，大势已去；她不奢望肖正国能扭转乾坤，只期望他能保住这条命。

当天色黑到完全伸手不见五指时，岳绮罗总算坐到了一间墙上漏风的破瓦房里。

这个小山村里的人打猎为生，不过现在人早已经跑没影了；这间屋子就是离开的猎户留下的。

屋子是脏乱破败的，肖正国是灰头土脸的；只有岳绮罗一张脸还算白净，像个美丽的瓷娃娃。

肖正国找了点水，用一块不大干净的毛巾凑合着给岳绮罗擦了擦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已经冷硬的点心递给岳绮罗。

岳绮罗接过来，看出那是两天前安南县城还未被攻破时买的枣花酥；虽然已经不再新鲜，但毕竟可以果腹，油酥内里的枣泥也一定还香甜。

她咬了很小的一口，皱着眉头塞给了肖正国：“又冷又硬，咬的我牙齿痛；我不吃，你吃了吧。”

肖正国三口两口把冷点心咽了下去，心里很难过；这个时候应该是晚餐时间，如果还在成都，岳绮罗此时应该坐在餐桌前翘着兰花指捏着小勺吃晚饭。厨子是张琉找来的，西餐中餐都会做；他忙完了一天的事务，从参谋处回来的路上可以去西点店给岳绮罗买一块甜丝丝的蛋糕充当饭后点心……

他不怕战败，也不怕死，可他觉得对不起岳绮罗；她跟着自己过得不好，他很难过。

“吱呀”一声，门开了，肖正国被迫从心乱如麻中抽出身来；是张琉走了进来。

“司令，清点过了，咱们的人，还剩不到二百……”张琉低声说道，心里却几乎想落泪，他年轻时腥风血雨里走过去，卖了多少次命才做到川军总司令；而这一年时间，且战且败，战局恶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的数万人马就这么打没了，就这么打到只剩不到二百人了！

肖正国按了按太阳穴，强行打起精神来问道：“那粮食呢？还够吃多久？”

“省着点吃，大概一周吧。”张琉有气无力的答道。

肖正国长长的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岳绮罗听着他们的谈话，心想道，就算有可能突围，也只能是在这七天内还有饭吃的时候；而游击队又不是傻子，料想也知道他们粮食不多，撑不了多久，自然会在山下守株待兔。

最好的办法，是跑；扔下部队，他们三个跑路。

“他们三个”自然指的是她，肖正国，小六。

可她心里清楚肖正国不会愿意。

上山前她就曾向肖正国开过这个口，他拒绝了，那架势似乎是铁定了心势必要和他的党国共存亡。

岳绮罗知道，因为魂魄不全，肖正国终究不是张显宗。

张显宗虽然向来痛恨侵略国土的日本人，但如果是这种自相残杀的内战——他一定不会死守自己的东家，他一定会把保命放在第一位；因为他对她言听计从，因为她想让他活着。

陈山，肖正国；他们都是张显宗，可都不全是张显宗。

还是得让张显宗回来。

她悄悄走出屋子，站在黑暗里划破了自己的手臂，伤口中渗出的鲜血滴落在那块长命锁上。那里是他的魂魄。

岳绮罗想，很快，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

时间过得很快。

粮食已经消耗殆尽，好巧不巧，昨天又下了一整天的雪。

雪停之后便是大好的晴天。

铺天盖地的白茫茫，岳绮罗站在雪地里眼望四周，她看见这蓝白天地里再无其它，只有上方的阳光映着下方的雪光；世界都空旷了。

雪景是很美的，岳绮罗想。

可惜饥寒交迫的士兵没有心思欣赏这幅美景，驻扎在山上的帐篷天天往外扔死人；冻死的，饿死的都有，共同点是尸体都冻的邦邦硬。

此时大雪封山，下山抢粮是自寻死路；而呆在原地也是等死。

逃兵越来越多。

现在只剩了张琉亲信的卫队，共计五十余人，都是一样的半死不活。

肖正国已经连着喝了两天没什么固体的糙米稀粥，他刚刚空着肚子和张琉开过一个短暂的会议，并没有商量出什么头绪来。

站在瓦房前抬头看着天，他吐出一口热气来；人到中年，从来没有那么茫然过。

现在最大的难处就是他们只能藏身于这片山沟里。

打不起，也降不起。

现在他们只剩了几十人，几十人的投降对解放军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举白旗就是个死。

想到这，他又叹了一口气。

岳绮罗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热，不是因为穿的暖和，是因为他受了风寒，正在发烧。

岳绮罗决心做点什么。

入夜，岳绮罗独自坐在铺着破棉被的土炕上；肖正国去了环山路口的一处破茅草屋守夜——他们需要时刻提防游击队的突袭。

外面是寒风凛冽，岳绮罗却不大冷；她怀里正抱着一只毛茸茸热烘烘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小狼崽。

这是她傍晚时分从一处狼窝里偷出来的。

纸人几天前就带回消息说山里有狼，今天下午岳绮罗提着肖正国的长枪独自进了林子；她本不想做这种“打猎”营生，倒不是她怕苦怕累不愿意，是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现在已经很虚弱。一只狼她不怕，可若是遇见狼群，她没有信心纸人能让她全身而退。

可现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她总不能看着肖正国活活饿死。

别说是狼窝，刀山火海她也得试一试。

好在她这次算因祸得福了，摸到狼窝时，母狼大概是外出觅食了；她只在土洞里掏出一只还在吃奶的小狼崽来。

她把小狼揣进怀里，知道母狼夜里会随着气味寻来的。

这下她不必担心狼群了，狼和人一样，把自身利益放在第一位。若是山村里有一群肥嫩的野猪，狼群一定会成群结队的来捕食。可若是人偷了小狼崽，母狼的同伴就没必要为了别人的孩子去往人的枪口上撞了。

果然，岳绮罗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就看到了矮窗外闪烁着绿光的一对狼眼。

她放出纸人纠缠住母狼，吸取了那匹狼的精气，接着又把充作诱饵的小狼崽一并吸干。

她太虚弱了，虽然只是一大一小两只并不强壮的狼，也足以让她解一解燃眉之急。

接着她对着母狼的尸体放了一枪，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来人，这里有狼——”

营帐里的勤务兵很快跑来，万幸参谋长的夫人反应敏捷，没有被饿急眼想要下山吃人的狼所伤。

次日清晨，饥肠辘辘的士兵们一人分到了一碗连汤带水的狼肉。

母狼大概是要喂狼崽子，所以在入冬前吃的很肥；被扒掉皮后，周身白白的都是油脂，热气腾腾的煮了一大锅。

一只狼再肥也肯定是不够每个人都吃饱的，不过聊胜于无。

而那只小狼崽被岳绮罗悄悄藏起来，配着粗盐给肖正国熬了一锅肉汤。

狼肉的味道并不大好，但肖正国喝了热汤后显然是体力上得到了补充；他盖着露着棉絮的破棉被沉沉睡去。

岳绮罗坐在土炕边，她看着阳光透过那扇小窗口洒进来，正照在肖正国的脸上。

她知道有句老话说，人享过多大的福，将来就要受多大罪。

她以前不信这句话，她是过惯好日子的人，自然是对这种因果报应不以为然的。

可现在她宁愿在成都的那几年重新来过。她宁愿和肖正国吃糠咽菜，也不想看着他在几年后的今天，这样病恹恹的窝在山沟里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对着阳光许下无数愿望，只盼着他能一直看到这样的阳光，一直看到他两鬓白霜。

——番外抚顺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