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五月，张琉坐在张北指挥部里，一手端着一杯冷茶，另一手哗啦哗啦的翻阅着一沓文件。
三个月不休的战火，二方势力正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形势；而且目前看来，两人全都报着誓死和省会共存亡的架势——绝无议和的苗头。
这让张琉异常的兴奋。他放下文件，端着那杯残茶在屋里转了好几圈，胸腔内一颗心跳的极快，简直激动到有些发慌。
他有种异常强烈的预感，在这场鹬蚌相争中，自己即将扮演渔翁角色；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两年内拿下察哈尔这一省地界了！要知道，两年前他一路落花流水从江苏跑到察哈尔时，可是险些沦落到钻进山里去当土匪。
“团座，吃午饭了，今天厨房做了羊肉馅的包子。”小满提着一个大饭盒，轻轻的推开门唤道。
张琉点点头，望向小满；她的头发在几个月内长了些，但还是不到下巴，吃了几个月饱饭却没见胖多少，还带着孩子气的小下巴依然尖尖的。
张琉心想，她还是像个小子，还是个留着娃娃头的小子，看着简直有点雌雄莫辨的不伦不类。
小满现在留在张琉身边做着勤务兵的活，无非是端茶倒水、浆洗衣物，但又比寻常勤务兵受到更多的优待；比如此时她可以坐在张琉身边一同吃午饭。
张琉咬了一口包子，对着小满说道：“多吃点，瘦的像个……”他就着一口羊肉包子把“柴火棒”三个字咽了下去，因为觉得自己这话很没必要；小满一顿吃的几乎能顶他两顿，然而这个小丫头还是瘦的像个鸡崽子。
小满并不去在意张琉的半截话，一面往嘴里送包子一面含糊的问：“团座，我听冯叔叔说你又要上战场了？”
“嗯，去万全县。”
“喔…那…那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啊。”
张琉看了她一眼：“当然要一起去，等万全县打下来了，部队就驻扎在那了。”
“不是…我说的是，能不能让我一起上战场？”
“胡说什么？我是去打仗，不是进城逛大街，你一个小娃娃凑什么热闹？”张琉一挑眉毛，似乎带着点训斥的口气。
但是小满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已经不大怕他，她知道张琉在军营里脾气不算好，但并不屑于对自己这么个“小娃娃”大发雷霆。可他不知道，他说自己是小娃娃的时候，他手下的人还背地里叫他嘴上不长毛的“娃娃团长”呢！
“我不会添乱的…我只是想帮你，我吃了你的饭，总要帮你做点事呀！”
张琉笑了笑：“我不是让你洗衣服了么？怎么，还不够你忙的？看来我以后得多换几套衣服。”
小满看他开玩笑的模样，就知道他今天心情似乎是异常的好，于是她接着大声说道：“洗衣服不是干大事！我想当副官，白副官原先不就是你的勤务兵吗，小刘说他上了一次战场就成副官了！”
张琉先是一愣，随即郑重其事的答道：“小刘又在和你胡说八道了，他真是欠修理了。你自己也说了，枪炮无眼——你一个小丫头，死了怎么办？不过我当年也是从勤务兵到副官的……”
小满听了这话，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心想团座这是怕自己会死？低头咕哝：“团座不是一开始就是团座么？”她实在想象不到那样高高大大的张琉，居然也做过勤务兵。难道他也坐在小马扎上在院子里洗衣服？小马扎那样小，他两条那么长的腿岂不是得蜷起来？
张琉三口两口咽下了嘴里的包子，心思渐渐开始往远处飘，他从来不在人前提及自己的过去。那对夫妇就好像他一个人的一块糖，他把和他们度过的那六年独自攥在心底，不舍得轻易示人；而且那结局也实在悲伤，他并不想自揭伤疤。
但小满这样一个小娃娃，让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走张显宗走过的路；张显宗收留了自己，而自己又收留了小满。
一切和张显宗挂钩的东西都能让他感到亲切，所以他很难得的想聊聊那些过往：“我当然不会一生下来就是团座…你爹娘对你不好，可我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我是被老乞丐捡来养大的，后来老头死了，我就一个人做小乞丐。再后来在天津，一个司令收留了我，我在他身边呆了六年。从勤务兵到他的副官。后来司令也死了，天津有人想杀我，我才跑到了察哈尔。”
小满惊呆了，她简直无法想象张琉这样一个风光体面的人，连县长见了他都唯唯诺诺的；这样一个人，就算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团座，也该是个少爷公子之类的啊！团座怎么会是个要饭的小乞丐呢？
她那爹再怎么混，再如何打她骂她，可也从没要把她丢去大街上要饭啊！团座的父母怎么能这样呢？
“那…团座，你小时候能吃饱吗？”小满还是不敢相信似的轻声问。
张琉嘴里忽然有点发苦，咽了口唾沫，嗓子里也似乎是干裂的痛：“吃饱？十三四岁以前，我连口干净的水都没有喝到过。每天一睁眼，就是寻思今天能去哪捡点剩饭吃，和野狗抢食也是有的。”
小满忘记了咀嚼，这一刻垂下眼睑的张琉睫毛很长；几乎让她觉得那不是高高大大总把她当小娃娃的团座，而是一个很幼小的男孩子，比她还小——当然，不是她那个总挠她脸的讨厌鬼弟弟。
不过张琉马上就站起身来，恢复了高大挺拔的团座形象。他居高临下的摸了摸小满的头发，然后若有所思的说：“告诉小刘，别让他再给你剪头发，一个小丫头总剪得秃头秃脑的像什么样子呢？”
小满先前从未听他关心过自己的模样，这时心中一动，倒是羞得满脸通红，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为女孩身。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肉包子，她几乎不敢乱动，因为不知道张琉接下来又会说些什么，所以等待的又害羞又希冀。
可是张琉没有留意她的内心活动，他挺直腰板，高高大大的离开饭桌，就此径直向远处走去了。
一周后，张琉带着参谋长和几名亲信卫兵前往万全县城外的一处不起眼村庄。
他此行是要会面田中玉，田褚二人的战争还没有熄火，但田中玉已落下风；还没等张琉找他，他就主动发来了电报。电报的内容自然是希望能得到张琉的支持——当然，没有白帮忙的道理，把姓褚的王八蛋赶出万全县以后；缴获褚部的粮仓、军饷、弹药都归张琉，除此之外，他还会为张琉提供十万银元的辛苦费。
在不起眼村庄内一座同样不起眼的房子里，见到张琉的田中玉表现的很激动。
这一次仗打得他心力交瘁，他被战争折磨的瘦了一大圈。他今年刚满四十岁，鬓角的头发却都白了，嘴角更是急出了两个大火疮。
握着张琉的手，田中玉话还没说出来，便忍不住先“唉”了一声。
“老弟，我这回......唉！我这回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张琉微笑着说：“田兄这话可就太见外了，我一个小辈，您既然看得起我，我这边呢，自然是要鼎力相助的…”
三天后，张琉按照约定带兵出征万全县。
田玉中本自以为这个主意想的好，因为毕竟自己是已驻扎万全县几年的地头蛇，褚王八蛋只是个图谋造反的乱臣贼子；而张琉，那个毛还没长齐的娃娃团长，带着一帮自封的护卫军，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杂牌军阀……有点好运气罢了！而且自己给他的好处已经够多了，量他也没胆量打察哈尔一省帮办的主意！等到时天下太平了，自己缓过这口气来，不怕摆布不了一个娃娃团长！
可当褚王八蛋在张琉的左右包抄下当真完蛋了的时候，田玉中却察觉到了危险。
他发现，要张琉为自己卖这场力气，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自己的兵和褚军火拼了好几个月，小兵也是人肉长的，都已经累得要死，真是一点也打不动了。即使打得动，枪炮也已经供不上了；而张琉一方在张北县城内安稳驻扎了近半年，好吃好喝的休养生息，且弹药充足。
田玉中又急又气，他实在没想到这么个毛头小子居然真的有些所谓的军事头脑，天生的会排兵布阵；而且异常贪婪，居然翻脸不认人！
打万全县，比张琉想象中更容易。
他的武器先进，而且大部分弹药都是田玉中提供的，自己相当于只出力不花钱，武装上消耗很少。所以在和田玉中的战场上有显著优势。
不下一个月，田玉中便呈现出屁滚尿流的架势，一路带兵跑去了热河。
张琉提着一把长枪，在周围卫兵的簇拥下，从大开的万全县城门走进来时，他几乎恨不得哭一场。
他一直充满自信，但他没想到老天爷对他那么好！
他一路都有运气，怎样都有活路。
朝阳的光芒洒下来，他呼吸着炮火中残留的微微血腥气，闭上眼睛喃喃道：“司令啊，这是察哈尔，这里白山黑水，脚下的土壤是红色的。您没来过，我替您来看看，小六会回去的，很快，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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