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琉带着心腹手下冯参谋长和一位伶俐圆滑的鲁云仓营长登上了段将军专列,前去北平。
段将军因为怕遭人暗算,专列更是花高价造成了防弹车厢;吴秘书长说“大炮也轰不透”。
这车厢大炮轰不轰得透张琉不知道,但他确实是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闷热。
外面太阳大,车厢内又是那么密不透风,张琉热得吃不下什么,只能一根接一根抽烟。烟抽多了,他自然而然的口干舌燥,继而一杯接一杯的灌凉茶,然后隔一会跑一趟厕所。这番折腾下来,这趟北平之旅倒也显得不太漫长了。
次日下午,张琉一行人等抵达北平。
旅途舟车劳顿,紧接着就去拜访段将军自然是不大合适的。吴秘书长在北京饭店为张琉一行三人开了三件套房,供他们休整一晚。
张琉累的要死,向吴秘书长敷衍道谢过一番,他衣服也没脱,躺在床上倒头就睡。
天将亮未亮时,他清醒了过来。
套房中现代化的浴室让他感到了惬意,在察哈尔住了一年多平房大院,可没有这么好的沐浴条件,他高高兴兴的泡了好一会澡。
中午时分,吴秘书长乘车前来,将张琉等人送去了段将军位于香山的别墅。
段将军财大气粗,北京城内自然也有宅院;只是天实在太热,段将军宁愿去偏远的山上小住避暑。
汽车一路开到了山脚下,一行人改乘轿子上了半山。此时正值盛夏时节,山中草木葱笼,层层绿色之中又四处开放了烂漫野花,情景十分的美好。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之后,轿子停在了一栋西洋别墅门前,门前值班的警卫员认识吴秘书长,当即跑进楼去通报。不一会儿,警卫员便引着一名青年男子迎了出来。
这时吴秘书长微微一偏头,低声对张琉说道:“张督理,这位是段将军的内弟,目前在北平警察局任副局长。他在将军面前很有面子,以后您有事情找将军,可以去找这位何局长引见。”
原来自从段将军那位糟糠之妻去世后,何局长那个格外美丽的姐姐就被抬进门做了段夫人。段将军人到中年,一时间被这位漂亮小太太美的团团转;十几个姨太太都显得不值钱了。而小太太这唯一的亲弟弟,也被段将军爱屋及乌的分外看重。
张琉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略微打量了一番何局长,他发现何局长不过和自己一般年龄,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多点。
何局长一个背头梳得油光水滑,一身格子西装穿的也是十分潇洒倜傥;是个最时兴的摩登少爷打扮。
待他走近了,吴秘书长先开口问了好:“何局长,真是好久不见,最近可好?”
何局长笑了笑,态度有些傲慢的说道:“唉别提了,这样热的天,姐夫非叫我上山来帮他操持事。太热了,我天天恨不得扎在冰块里!”
这话虽是抱怨,但话里话外又显示了段将军对他的看重;何况敢在人前埋怨段将军的又有几个人?张琉一听,就知道这个人大约也没什么真才实干,不过是靠着将军姐夫坐在局长的位子上罢了。
何局长一眼扫过张琉三人,拿不准似的迟疑了片刻,最后才把目光落到张琉身上:“这位可是察哈尔张督理?”
张琉点点头,伸出了没有骨折的那只右手:“正是。你好,何局长。”
何局长握住了张琉的手,笑道:“久仰大名,姐夫说你我年纪相仿,今天一见,我看张督理比我还小呢!张督理今年是多大?”
张琉有些尴尬,他最讨厌别人问他的年龄,因为话里话外都是说他年轻,不够格的意思;于是他迟疑了一下,把年纪加大了两岁:“二十四岁。”
何局长耸耸肩:“那我还得叫你一声老兄,我今年是二十三。张督理长得年轻,我看你像个十几岁的学生似的。”
张琉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可是有些不快。他感觉何局长这人有点傻头傻脑的口无遮拦,同时想到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因为家世优越,可以满口胡诌,旁人也不好反驳他什么。他们年纪相当,身份也类似,而自己却不能像他这样由着性子乱说话;他的一切都是枪林弹雨里拼命换来的。
想到这,他又有些羡慕何局长的傻头傻脑。
鲁营长和冯秘书长是没有资格面见段将军的,于是就随着吴秘书长一同留在别墅一楼的会客室等待。
张琉被何局长带到了二楼办公室,会见了段将军。
段将军,字文柯,被人尊称一声柯帅。
此时他派头很大的倚在一张红木沙发上,见到站在门口的张琉,并不起身,淡淡一伸手道:“这就是小张了?辛苦辛苦,快进来坐。”
张琉刚被何局长说完像个学生,这时又成了“小张”;不禁有些生气,不过面上看不出来,他微笑着坐到了段将军对面:“段将军,您好。”
段将军挪了挪屁股,略微坐直了一些:“小张啊,我是老早就听过你了。前段时间听说你把田二愣子赶到了热河,我是很惊讶的;那个老油条狡猾得很,年轻人,很不错…我辈军人,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张琉一听,田中玉都成二愣子了;段将军叫自己小张就小张吧。
段将军虽然听说张琉一年多以前在察哈尔的发迹史类似于土匪,但因为自己当年也是拉柳子出身的,不由得对这位小张督理生出些好感。想好好的拉拢他,把这个没有根基的小土匪变成自己的人。
于是段将军换上和颜悦色的面孔,他开门见山的说道:“小张啊,你可以放心,我既然把你千里迢迢的喊来北平,就绝不会亏待你。你看,现在廊坊的李王八蛋正在憋着坏捣我的乱,我想的是,你把你的兵开来北平,把李王八蛋彻底灭了——子弹枪支随时都有,至于军饷……过两天我正要召开会议,还有几位师长会来北平,到时你和他们一起从我这领支票就是了。”
接下来,张琉和段将军关上门,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如何灭掉“李王八蛋”的大计。
一个小时后,段将军心满意足的揽着张琉走出了办公室。
“老弟,你不要下山了,今晚就留下住一晚,晚上我请客做局面,咱们热闹热闹!”说着他撇了一眼张琉颈间,若有所思似的又说道:“缺一条领带,天热,配浅色的最好。”
段将军这话让张琉很尴尬。
原来他今天穿了一身薄亚麻料的西装,这身衣服是一年前请奉天来的裁缝定制的,当时略微大了些,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前些天换上,他挺意外的发现正好合适,自己居然还长高了些,于是就带来了北平。
但是今早在饭店换上时,他才发现自己忘了带一条配西装的领带。不过他并不在意穿着,没有就没有吧。
只是没想到段将军眼尖,注意到了他空空荡荡的脖子。
“将军说的是。不过我是个粗人,也不讲究这些…”
段将军可能有些强迫症,看不得人不打领带,于是他大声喊来何局长:“绍清!绍清,我记得你不是有一条黄领带?拿来给张督理系吧!”
何局长得了他姐夫的召唤,很快就去找来了一条鹅黄色领带,并亲自上阵给张琉打上。
“嘿,我说张督理,我发现你还真漂亮!晚上吃过了饭有舞会呢,到时候你也去跳两圈,在那些小姐面前露露脸!”
张琉低头笑了笑,想到自己摔断胳膊时小满吓得大哭,因为怀疑自己会就此破相。他不能理解何局长夸自己一个男人漂亮做什么,更不能理解小满的担忧;他生平最痛恨别人说他小白脸,感觉像受到了侮辱。不过他觉得小满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个模样,倒是挺好玩的。
晚宴很快开始,段将军这所立于香山上的避暑别墅是一栋白色三层楼房,样式据说是走的英式风格,楼内的富丽堂皇绝对是一顶一的。
宾客来了很多,众人的身份自然也和这间华贵的房子所匹配;不是北平的高官,就是张琉这样的军界人士,还夹杂着社会名流和一些有头有脸的小姐太太。
一顿饭吃下来,张琉又觉得自己脸部的肌肉微笑的有些酸痛——他到底还是年轻,根基尚浅;就算新晋了督理,也要不停朝着段将军之流的老太爷陪笑脸。
这时何绍清及时的跑过来,拉着张琉要去舞厅凑热闹,张琉虽然并不想跳舞,但为了躲懒,也随他去了。
到了舞池何绍清就像一条鱼似的,游到年轻小姐身边去了。张琉乐得清净的寻了个角落坐下,端了杯咖啡看景。
舞池的另一面,北平金次长家的三小姐,金子萱;正被黄家二少爷纠缠的不胜其烦。
黄二爷的老爹也是有来头的,说起来职位上还要压金老爷子一头,金子萱也不好太过生硬的拒绝他。
可金子萱毕生就没有见过黄二爷那么难缠的角色。她实在不想和这个梳着油淋淋的偏分,连带着脸都满面油光的黄二爷跳舞;可黄二爷追求心切,硬是拉着她不松手。
金子萱都快急哭了,手足无措时撇见了角落里端着白瓷茶杯的张琉。
晚宴上她是看到过张琉的,因为这个青年面目清秀,却混在一群丘八里;她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人的身份,就多问了大哥一句。她大哥不以为然的说道:“察哈尔来的,段老爷子新提拔起来的督理,也不知道这毛头小子走了什么大运!”
她灵机一动,迈开步子走过去,也不理身后尾巴似的黄二爷,径直向张琉伸出了手。
“这位先生,可有兴趣一道跳一支舞?”
张琉吓了一跳,差点被嘴里的咖啡呛到,他有点迟疑的开了口:“呃……我胳膊受了点伤,怕是不大方便。”
金子萱有些不快,她是公认的相貌好,向来又是被青年男子捧到头顶上的;现在她主动发出邀请,这人居然还不领情!
偷偷瞥了一眼后面,发现黄二爷还没走,便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了,急急的扯了一下张琉的袖子:“那怕什么!我不碰到你那只手就是了。”
张琉犹犹豫豫的站起来,跳舞其实他是会的,但是也是十几岁时学过,一直没有发挥的机会,他有点疑心自己会出乖露丑。而且这个年轻小姐是陌生的,他自觉完全没有和陌生女性交际的能力,本能的感觉到了紧张。
金子萱倒不紧张,大大方方的挽上了张琉完好的右臂;她回头一看,黄二爷果然气的吹胡子瞪眼拂袖而去了。
音乐响起来,张琉开始时磕磕绊绊的踩了金子萱好几下,但金子萱看他年轻英俊,又一本正经的一言不发只顾着跟着拍子跳舞;就觉得这人真是有趣,黄二爷之流一和他对比都成了油嘴滑舌的登徒子。
萨克斯伴奏的舞曲中,金子萱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跳舞时都不说话呀?”
张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怕踩着你,跳的不好,就只顾着脚下了。”
金子萱笑了起来,带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你这人还真有意思。我叫金子萱,你先生贵姓啊?”
“免贵姓张,张琉。”
音乐停了下来,准备着下一曲。金子萱见张琉松开了她,显然是没有跳下一曲的意思了,便跟在他身边走出了舞池。
“家兄说张督理是从察哈尔来的呢。”
张琉抬眼看了金子萱一眼,并不知道她的哥哥是哪位,他应道:“是,我在察哈尔那边带兵。”
金子萱微微一笑,她心想这个人果然和在场的任何少爷公子都不一样。
黄二爷之流的少爷大多也都靠着家中父辈的面子,在官场上有个一官半职。但她若是在他们面前带着姓加上职务称呼对方,那人一定会笑嘻嘻的说:“密斯金又在拿我开玩笑了!”
何绍清挽着教育局长家的五小姐跳了半天舞,热出了一身薄汗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了人家。见张琉正和金子萱相对而坐,他三步两步就跑了过来。
“呀,张督理,一眼没看到,你怎么和金三小姐坐在一起了?”
张琉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他的话。
金子萱和何绍清家中是世交,自小就相识的,此时也不见外,她说道:“绍清哥哥,你不搭理我,还不许我认识新朋友了?我看你刚才和安妮玩的挺开心呢!”
张琉觉得这个金三小姐和何绍清一样,都有点咋咋唬唬的,吵得他脑仁痛,但他毕竟不能转脸就走。
“是金小姐赏脸,陪我跳了一支舞,我笨的厉害,倒踩了金小姐好几脚。”
何绍清一听张琉的话,便嘻嘻一笑:“嗨,没事。子萱肯定是不生气,要是真生气,就去找黄二爷了!”
原来这个黄二爷从金子萱十几岁时就爱慕她,轰轰烈烈的追求,又是送鲜花又是送钻石;搞的人尽皆知。同时金子萱看不上他,也是人尽皆知的。
黄二爷的相貌明显是配不上金子萱,简直有些懒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味。
但他又是数年如一日的痴情;于是众人就时常把他拎出来,在金子萱面前说笑一番。
金子萱微微红了脸,几乎想捂上何绍清这张嘴。她心想道,张琉是从察哈尔来的,和北平的人都不熟悉,他会不会误会我和黄家的老二有什么关系呢?
事实上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张琉一直在神魂出窍。他在饭桌上全神贯注的敷衍客套了好一会,堪称身心疲惫;现在对着花花公子似的何局长和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金三小姐,他是懒得敷衍也懒得听了。只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微笑状,心思却不知道已经飞出多远了。
金子萱看着他不多言语,只神情平静的坐着,浓密睫毛忽闪忽闪的;就在心里下了个定论:这个人可真有修养呀,何绍清那么烦人,他也没有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