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风和日丽，很适合出去做一场秋游；金子萱站在院子里看天，突发奇想的想去西山玩一圈。因为她的兴致来的突然，于是也没打电话知会张琉，径自让司机把自己送到张琉家了。
她到的时候，小刘说张琉在二楼处理公务，让金三小姐先坐会。
小刘给她端上好茶好点心后就退下去了，金子萱在一楼客厅坐了一会，感觉很无聊。
见客厅里只有她自己，她便轻轻的上了二楼，想看看张琉在干什么。
书房的门没关死，她从门缝里窥视到张琉正在听他那个参谋长汇报察哈尔的情况，同时训斥从察哈尔来的几名部下，“你看看你们，当初我看你们都是青年才俊，才让你们留在察哈尔守好了大本营。结果呢？你们几个——差事没办出好来不说，一个个全肥吃海喝成了这个腹大如鼓的样子，还有哪里还像个人！”
说到这，他迈步走到其中一人面前。
这人身上没穿军装，一身丝绸褂子滑的反光，胸前垂下一小段金表链，脚下的皮鞋亮到人怀疑可以低下头去照镜子。
金子萱看到张琉忍无可忍的似的在旅长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我他妈的是选旅长，又不是选秀女，你正经事办得一塌糊涂，倒是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见我这个督理，军装都不穿了；还是你觉得你想改行？不愿意给我带兵了？用不用我给你介绍个富寡妇让你去吃口热乎的软饭？”
偷看到这就结束了，因为金子萱觉得自己再不走，就怕是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虽然刚才的张琉在她金三小姐从小到大的认知里堪称言语粗俗，还动手打人；但她觉得他那个生气法很有趣，甚至有点可爱。
大概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原谅了他的出言不逊。
百无聊赖的吃了几块点心，刚才在书房里被骂的几个人灰头土脸的匆匆走了；张琉也终于下楼来了。
看到金子萱，张琉有点惊讶似的：“你怎么来了？怎么没打个电话？我这…今天上午有些事情，你来了小刘也不和我说一声。”
金子萱一挑眉毛：“我又不是你的下属，来和你报道还要知会你一声？”
张琉摆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有事情忙…来了多久了？让你一个人在楼下坐着，也没能陪你。”
听到这金子萱又一笑：“没多久。本来今天是突然想来找你去游一趟西山的，但现在时间晚了，就不去了吧，咱们出去逛逛呀？我想去烫个头发，你可要等我！等的时候不许发急！”
对着金子萱甜腻腻的撒娇，张琉几乎要有点招架不住，这比刚才几个冲他要巨额军饷的旅长还让他犯难。他无可奈何的微笑了：“好，自然是等你。不急，你就是烫上十天半个月头发，我也不吃不喝的奉陪。”
金子萱拿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胸膛：“讨厌，你又拿我开玩笑！呀，你瞧你，还穿着拖鞋呢，快去换双鞋子。”
张琉低头一看，西裤下果然是一双软底拖鞋，“真是的…忙忘了，我这就去。”
张琉去换鞋的同时，小满抱着一小瓶花走了进来。花是邻居太太送她的，她看不太出来那花是什么品种；只看着粉红色的花瓣怪好看的，就想把它放到客厅的茶几上。
结果花没放成，她毫无心理准备的和金子萱打了照面。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金子萱，每一次金子萱造访张府时，她都会看看金子萱——只不过金子萱在明，她在暗。
所以，这是金子萱第一次见到小满。
她看着这个小姑娘约莫着十六七岁的光景，一头短发和下巴齐平，生得俊眉俏眼，面孔苍白单薄，樱桃小口因为没用口红显得有点没血色，是个小美人胚子。身上穿的旗袍逃不过金子萱的眼睛，她辨认出那是一块来源于荣昌祥的好料子。
这样的打扮，显然不会是张琉府上帮厨的丫鬟或是洗衣的佣人；而这个小姑娘捧着一小瓶子花进来，也没有听差引着她，明显不像来做客的。
那最终结论就是，这个小姑娘是这个家里的人，是张琉养在家里的人！
她的男朋友，也是暂时还没有求婚，但是一定会求婚的未婚夫；在家里养了个青春正好的小姑娘！
金子萱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个礼花似的，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到了——张琉和她相处的这些时日，对她一直是保持着绅士风度。
两人同出同入了这么久，他别说对她动手动脚了，连亲吻她都不曾有过，牵手甚至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
这样一个人居然是真人不露相的，婚还没结，先在家里放了个小的？
金子萱心里忍无可忍，恨不得把张琉揪过来抓着领子质问一通，然后拿出她未来督理夫人的气派，把那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小姑娘踢出门去睡大街；但只是想想泄愤罢了，表面上，她还维持着她金三小姐的体面。
她可以撒娇，但不可以撒泼。
尤其是对待张琉——她未来的丈夫，她的神情和态度应该永远的端庄平和的，她不能让人挑出她的失礼。
这是金家的风格，也是她从小受的教导。她是嫡出的小姐，就要有正室名门的风范；不管对内对外，她永远不会翻脸，毕生不会破口大骂。
金子萱心里惊涛骇浪刮过去，然而脸上风平浪静，她觉得她甚至还笑着和这个小丫头对视了片刻；直到张琉穿好鞋回来，打破了她们的僵局。
“小满？怎么抱着花傻站着？喔…这是金小姐。”
小满迟疑的看了一下金子萱，心里很想逃，但是不行，那样就太没礼貌了。
自己的出身本来就比她低了那么多，她万万不想让美丽富裕的金小姐觉得自己是个不讲礼数的、野人似的丫头，“金小姐，您好。我叫小满。”
金子萱笑了笑：“你好，快把东西放下吧，拿着多累呀？”
听到这，小满呼出一口气，看了看张琉，张琉冲她点了点头；于是她如释重负的抱着花走开了，为了躲开金子萱，她临时改变主意，把花的落脚点从茶几转移到了餐桌。
她心里觉得金子萱是个好人，她猜想大概是金子萱看穿了她的窘迫，才提醒她还拿着东西，以便给她理由逃离现场。
以前她是有点嫉妒金子萱，但那点嫉妒和仇恨沾不上边；何况她现在有点觉得，金三小姐简直是一个女菩萨似的人物。
小满想，如果金三小姐将来老了，做了一家的老太太，也是慈善尊贵的老太太，荣华与风雨，都禁得住。
这很好，她做张琉的太太，绝对比自己做张琉的太太强的多。
自己和金子萱一比，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她有自知之明，只是无法控制的心里难过。
金子萱不知道小满对她的评价，她只知道自己快气疯了，张琉一副没事人似的态度，不止是激怒了她那么简单——她甚至感觉到了屈辱。
什么意思？看她好欺负？还没订婚呢，就要让她认可他的姨太太？姨太太还不放到外面的小公馆，要养在家里？
那他可就想错了！虽然她金三小姐不会去和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她从小在太太姨娘堆里长大，从来就不是个软柿子。
张琉如果认为她好欺负，那她就要给他看看她的本事了。
不过金子萱还不至于在张琉家里和他理论，于是她一言不发的走出门上了汽车；看着张琉跟着她上来了，她又对汽车夫说道：“你先下车等着。”
她是最要脸的人，当然也不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失了这份体面。
汽车夫关上了车门，张琉蹙着眉头看着金子萱，心里知道她是误会了，但他也有点为难，不知道如何说明小满的存在。
说她是小满？然后就完了？
这明显不行，金子萱也许会认为他有病。
但小满…他一直把小满当作家里的人，所以从张北到万全，从察哈尔到北平；他把家搬到哪儿，小满就自然而然的搬到哪儿。
但小满，和他并不是家人。
金子萱先开了口：“你不觉得你需要解释一下吗？你可没有告诉我过，你在家里养了一个通房丫头。”
这话让张琉登时有些气血上涌，小满说要当姨太太他都不允许，还叫小满不许“作践自己”；可到了金子萱嘴里，小满连个姨太太都不如了，竟成了“通房丫鬟”。
他的脸色很坏，目光是直的，双手搭在大腿上，他强行稳住了心神，让自己别气的哆嗦。
张琉气归气，但金子萱终究不是站在他书房里等着挨训甚至挨打的下属；她是美丽尊贵能给他带来河北帮办位置的金三小姐，他不能因为她吃醋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就对她翻脸。
于是接下来，他声音慢、切诚恳的把他和小满的初识，以及小满如何成为了他的救命恩人这一出讲述给金子萱听。
因为没有半点谎话，所以他说的一点楞也不打。
当然，小满拼死拼活跑去河北那段省略了；他只说小满是随军，救他是机缘巧合，但也为了救他一命出了不可或缺的力。
金子萱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但她心里还是有点发毛；张琉身边放着这样一位越长越大的小姑娘，着实是很不妥当。
尤其这个小姑娘还不是个丑姑娘，不但相貌可人，而且她看张琉的眼神很不对劲，金子萱隐隐的看出一点端倪。
她一笑，不急也不恼：“那将来我们在一起了，小满是叫我姐姐呀，还是叫我干娘？”她说的“在一起”，当然就是指结婚；不过因为张琉没求婚，她不好意思明说。
张琉眼睛一瞪，像听了什么怪话似的：“这叫什么话呢？我又没有把小满当成自己的义女，也没有让她叫我一声义兄的想法。”
金子萱恍然大悟似的：“喔…我还以为你是把小满当女儿养的呢！原来不是，那…小满和你应该是个什么关系？”
张琉向前吐出一口气来，突然发现他中了金子萱的圈套，他不想回答还不行，因为她会逼着他回答。
“小满…没什么关系，她是个可怜的…孩子…那会我打张北县，她家的人都被炸死了，她无依无靠的，我就把她留下了，养着她。”
金子萱在心里冷笑一声，可怜的孩子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你全叫到家里养着？
她听见自己又温温柔柔的说道：“小满也有十七八岁了吧？既然人家小姑娘救了你的命，也不能总让她留在你这；你看，今天闹的我对你误会一场不说，小姑娘长大了自己也要不自在了呀！你瞧瞧你那些下属，动不动就往家里跑；我看了那些大兵都怪怕的，何况是小满呢？要我说，你也要改琢磨着给她介绍一位男朋友，小姑娘长大了总要嫁人呀！人一定要好，不能亏待了人家，我爸爸有一位秘书的儿子，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还没有恋爱。虽然不是什么名校，但是人还是很有书卷气的，我觉得那个青年倒是很优秀……”
张琉笑着，他知道自己告诉了金子萱小满明年才十七岁；也知道自己附和了金子萱那一大段话；同时他也在心里冷笑，秘书的儿子？大学生？
现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大学生根本就吃不饱饭，何况还不是名校毕业的；金子萱说的不是名校毕业，大概就是个杂牌大学。
那些乱七八糟学校出来的大学生，除了去报社里写各种花边新闻，就是去银行里给人家数钱——是数别人的钱。
虽然他认可了金子萱的那句“小姑娘长大了总要嫁人的”，但他绝对不允许小满去和一个吃饭都堪忧的杂牌大学生谈情说爱。
他决定明天谁都不见，哪里都不去；就专门把冯世安叫来，他要专心致志的给小满挑选出一位处处皆优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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