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六月,天津卫。
以巡阅史王福成为首的天津大小司令们站在天津火车站的站台上。初夏的太阳洒下来,明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一名随从小跑着送来了冰镇汽水。王福成率先拿了一瓶,一气儿灌下去大半瓶,然后有些不耐烦的低声问道:“这张琉怎么还不到?几点了?”
旁边给他打遮阳伞的小勤务兵小声答道:“说是两点到,马上了。”
王福成皱了皱眉头,他等的很不耐烦,天气热的他简直有点生气;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今天要迎接的这位客人手握重兵,且背后的人是北平的段文柯将军。
现在天津的情形好像战国时代一样,他虽然还暂时维持着巡阅史的最高位置,但底下人像一群饿着肚子的野兽一样对他虎视眈眈。所以这位初出茅庐的北平新贵,反倒成了他们这帮在天津卫混了多年的前辈争相拉拢的香饽饽。
又过了半响,终于远远的传来了一声汽笛响。
站台上站着的众人脖子一起伸头张望,“来了。”“总算到了,热死我了!”
眼看着火车愈来愈近,站台上候着的军乐队百花齐放,开始奏乐。
平日天津火车站来了显要贵客,总要有支军乐队在此吹拉弹唱一遭,以示欢迎之意。今天因为来客特殊,天津卫内的几个司令都不甘落后,所以站台两边竟来了五帮军乐队,各有各的特色,指挥当然也是不统一。
此时乐声一起,各说各的似的,吵的人头大如斗。
幸好火车及时到站,长拉了几声汽笛,将那嘈杂之音暂时盖了下去。
王福成伸手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他穿得是大元帅服,虽然看上去很威风庄重;但也捂出了他一身热汗。
正当王福成悄悄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时,火车门开了;先跳下来的是几个副官勤务兵。他们下来后便分站在车门两边,然后一个高挑身材的青年走了下来。
他的军装外套在手里拎着,身上只穿了一件半袖的白衬衫,看上去很是清凉。
王福成看了不由得有些羡慕,他也想把厚重的外套脱下来;只是他近两年来发福严重,显然是没有这个青年这样的好身段可以外露了。虽然露了也没人敢说他肚子大,但他自觉还是不大好意思的。
怀着这么一点对来者好身材的嫉妒,他上前去:“张督理,久仰大名。欢迎欢迎,鄙人就是王福成。”
张琉握住了他的手,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的眼睛,盯了片刻,又转而笑着说道:“您好,巡阅史大人。”
王福成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总觉得这小子那一眼很邪乎,但他确认自己并没有哪里得罪了张琉。
王福成已经忘了,五年前他还是天津下属一个县城的师长时,春节时曾进天津卫给当时的总司令张显宗拜年送礼;那一次他曾见过站在张显宗身后还是副官的张琉。
对了,那时的张琉的大名是刘恒卓,大家都叫他小六。
王福成忘了,张琉可没有忘;他用力握了握王福成的手,同时在心里设想这只粘腻出汗的手什么时候会永远失去温度。
王福成和张琉一番谈笑后,周围的其余人分别围上来和张琉握手致意,轮番寒暄过后,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
王福成估摸着差不多了,加上他实在有点热的受不了,便上前道:“张督理一路辛苦了,累了吧?不如现在送张督理到利顺德下榻,也好让老弟你好好歇一歇。晚上我做东,在自家预备了晚宴,给张督理接风。"
张琉点点头:“好,真是让巡阅史费心了。”
张琉坐到利顺德内一间豪华套房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他一口气喝掉一杯冷茶后仰面朝天的躺到了床上。
今天的气温很高,是一年中最热时节即将到来的征兆。
那一年他从天津落花流水的跑向江苏时,是冬天;冬去春又过,转眼间快四年了。
他还年轻,还没到感慨时光荏苒的年纪;可回想起来从前的那些画面,当真是恍如隔世。
他永远记得在报上看到张显宗病逝的那天。
那天他放下报纸,眼前的光线好像一层层的暗了下来,闭上眼睛,再睁开,依旧如此。
张显宗死了!
从遇见张显宗始,至张显宗去世止。
这六年,他仿佛是做了一场很漫长很真实的黄粱大梦。
如今一朝梦醒,他突然觉得自己又成了城楼下的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他懂得了什么叫悲伤什么叫痛苦。这便是好梦一场的代价了。
他不由得想:“司令怎么会死?司令也会死吗?”
眼前流过那些过去的画面,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傍晚时分,一名副官敲门叫醒了他,提醒他该去王福成家里赴宴了。
赴宴,敷衍;这两个词多般配啊,张琉想。
因为下午睡了一小觉,张琉看上去状态很好,在酒桌上,他谈笑自如的应付诸位大员们——包括王福成的敬酒。
酒过三巡,饭桌上的许多人开始有些醉眼朦胧,情绪也渐渐亢奋起来。坐在首席的王福成站起来,慷慨激昂的讲了一通祝酒辞,大说了一通“我辈军人如何如何”,接着又带头喊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口号。
众人笑道:“巡阅史今天高兴,真是喝多了。”
张琉也跟着微笑,然而眼睛盯着王福成,他在心里说道:去死吧。
一顿饭吃罢后就是舞会,张琉没心思去跳舞,也不敢去了;再跳出一个金子萱来就麻烦了。
他借着不胜酒力的理由提前走了。
上了汽车,他并不让副官把车往饭店开,他掉头去了租界。
每近一步,回忆便向上浮一分;天津卫的租界真是没怎么变。
他知道那栋房子不会在了,马云松一个师长都被抄了家,难道王福成还会留着张显宗过去的家吗?但他还是想去看看,哪怕到那片土地上站一站也好。
“停!”
开车的副官被张琉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猛地踩下了刹车。
张琉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醉了。
“小徐,你看…前面那栋小洋楼是不是灰白色的?”
驾驶座的副官顺着张琉指的方向望去,租界很繁华,晚上也是灯火通明,所以他看的很清楚;那里的确是立着一栋很漂亮的灰白色小洋楼。“报告督理,属下看着没错,是灰白色的。”
张琉拉开车门下了车,没了车窗玻璃的间隔,他这回真的看清了,分毫不差——那栋房子的确立在那里。
他快步走近了,脑子里是离不清的乱哄哄,怎么会没有抄家?这栋房子黑着灯,看上去是没有人的…那夫人究竟去哪了?
一连串的问题跑出来,哪个也没有头绪;他突然间气血上涌,伸手扒了铁门就要翻过去。
一旁的徐副官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家督理发的哪门子风,大半夜的竟要在租界私闯民宅,“督理!您…您这是干嘛呢?别摔着啊,督理——”
徐副官因为怕张琉掉下来摔死而吓得肝胆俱裂的同时,一个弯着腰的老头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哎!你干什么的?这是租界!要私闯民宅?”
张琉已经轻轻巧巧的跳到了院子里,他拍了拍手,同时看了看那个老头,也确认了这个小老头不是张园从前的佣人。“老伯,别误会,我不是来偷东西的,您是给这家看房子的?”
这时那个老人已经看清了张琉的一身军装,看肩章似乎还是个高级军官。
虽然租界的外国巡警可以管得了中国的大兵,但等到他去报警,警察再赶到现场时;估计他早被这人一枪毙了。
权衡利弊后,老人还是决定回答张琉的问题:“是…长官,我在这看房子。”
“委托你看房子的人姓什么?”
“是一位吴先生…不过他不是主人,她是女主人的朋友,女主人拜托他看房子,但那位先生要离开这里了,这才雇了我…”
听到这张琉几乎是激动了:“那个女主人姓什么?是不是姓岳?”
老人摇了摇头:“那我不知道。不过这个房子是前任巡阅史的…几年前辞职下台那个…姓什么咱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姓张?记不清了…”
张琉深深吸了口气:“那…这栋房子…”
老人抬眼看了看张琉,感觉这个青年军官的行为举止有点怪异;他想了想,又对张琉说:“您是要找这房子里的什么人吗?是的话您别找了,那个前任巡阅史早死了,就埋在院子里头。当初王巡阅史要抄这家,他太太跑了,不过…听说这房子有些怪事…反正就是没抄成,后来就没人管这房子了,那个吴先生才回来找了我看房子…”
“埋在院子里头?”
“是,墓碑就在后院立着呢。”
张琉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零碎钞票来塞给老人:“劳驾,老伯,您让我进去看看;您不放心的话可以看着我!”
老人犹豫着不敢接:“这…我…长官,我跟您明说了吧,您要是非要看,我也不敢拦着。不放心是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家早搬空了,值钱的说是都在地窖里搁着;地窖的钥匙在那个吴先生那儿…后院更没什么了,除了个墓就是杂草。只是…我劝您不要去,这房子怪邪乎的。我在这看了快两年房子,一直都是在门口的听差房呆着,从没往楼里进过。”
张琉皱起眉头:“那到底是怎么个邪乎法?”
“这…说是当年来大兵抄家,这房子里飘着好多纸剪的人,进来的人不知怎么的,都被那些纸人弄死了……”老人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说是这房子里有鬼…上面不让这事上报,但不少老百姓都知道——”
张琉不信那些鬼神之说,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内情原因,但现在也没工夫细想;把那一叠零钱塞进老人衣兜里,他径自向面前的楼里走去。
望着屹立的楼门,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走进这栋建筑时的情形——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房子,站在一楼的客厅里,他仰着头四处张望,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只觉着处处都金碧辉煌,一颗心控制不住的要乱跳。
接着当时三十岁的张显宗就从楼梯上走下来了,张琉记得他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那样的气派十足。
张琉忍不住微笑起来,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可他还清楚的记得当时每一个细节。从那儿以后,他就能吃饱饭了。
回到现实,他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漂亮的水晶吊灯还在,只是不再散发出光芒。
客厅内的红木茶几也在,只是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墙上挂着一幅用玻璃框裱着的字,司令告诉他那是夫人亲手写的。
夫人写的是一句偈语,张琉看了六年;哪怕倒着,他也能背的出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张琉转身上了二楼,他进了书房。
曾几何时,他在这房间里呆了六年;原来这里有很多东西——笔墨纸砚、各类文件、茶杯茶叶、甚至还有夫人爱看的话本。
可是现在这里只剩下了一个书柜,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
张琉的手轻轻抚过满是灰尘的写字台,他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
“司令……”他喃喃的自语:“我来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用指关节扣了扣写字台的桌面,模仿着敲门的声音:“报告司令,我进来了!”
他笑起来:“司令,我刚从营里回来,您吃过晚饭了吗?”
当然是没有回答的,司令死在1920年的文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