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部长死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说起来,金次长如愿以偿坐上金部长的位置并没有多久。
这天是北平市长的姨太太生了儿子,市长在北平大饭店设宴庆祝。请的人自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段将军,金部长,包括金部长的三女婿张督理都在场。
段将军,张琉,金部长三人正是因为一场婚姻结成的盟友,席上坐了一桌,晚宴结束时也是一齐走。
酒饱饭足,众人正一齐从饭店大门往外出时,枪声却在人群中响成了一声雷。
一秒钟的静默过后,惊呼声爆发成了一股大浪。
这一枪打死了段将军斜前方的一位副局长。
张琉在那一秒钟的静默内,飞快的在脑子里做了决断——那个副局长明显是不值得被人刺杀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天黑,那一枪打偏了。
而自己、段将军、金部长三人走成一排;被刺杀的对象,只会在他们三人中。
张琉没有再犹豫,一手拔出了腰间配枪,一手揽着段将军就往防弹汽车上跑。身后第二三声枪声响起时,没反应过来的金部长已经栽倒在地。
段将军一头冷汗的抓着张琉的袖子说道:“一定是徐启祥!他杀了金崇山——”
一句话没说完,汽车夫一打方向盘,在随即密集起来的枪声中,汽车摇摇摆摆的失了控。
汽车的轮胎被子弹打瘪了!
后排的段将军和张琉立刻弯腰趴下——汽车是防弹的,但究竟能防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敢保证。
张琉已经能确认这次刺杀是金部长前任的那个部长徐启祥干的了。而且就被打爆的车胎来看,他也敢肯定,刺杀对象中还有段将军一个。
徐启祥这是一步险棋,也许还有同谋。杀金部长事小,杀帮助金部长上位把他顶下来的段将军,可就成了大事。
如果一举偷袭不能成功,段将军会让徐启祥全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显然比让他在政坛上消失可怕的多,所以他派来的杀手一定都是敢死队。不成目的,不罢休。
段将军是当今京畿卫戍司令,手握雄兵十几万,没了他,天下会大乱。
现在乱,对谁都没有好处;张琉自知目前自己还没有力量独霸北平,段文柯死了,谁来补他的缺?
一旦当下的平衡被打破,北平一定要开战,一旦开战,他就没有功夫去顾天津那面…
这不行,所以,段文柯今天一定不能死!
子弹打到了玻璃上,玻璃受了射击,逐渐出现破裂之势。段将军大声吼着“转弯”,然而轮胎瘪掉的汽车转不转弯已经由不得汽车夫。
眼看着汽车要撞向了路旁大树,张琉灵机一动,忽然一跃而起探身向前,抓住方向盘猛的一拧——汽车立即改变了方向,但也一头扎到路基下面去了。
道路两旁是一道斜坡,坡上又是石头块又是杂草;汽车一头扎下,收势不住,又继续翻滚了几圈。
张琉在一阵眩晕过后恢复清醒,他大头朝下的窝在汽车里,感觉到了自己头上在往下滴血;艰难的转了转脖子,他发现一旁的段将军和他一样,虽然狼狈,但还喘气。
他知道,大批卫队马上就会赶上来,然后在夜色中揪出那几个刺客——段将军的命,算是保住了。
大半个时辰后,满脸是血的张琉和一条胳膊脱臼的段将军东倒西歪的撞进了张琉家的大门。
值夜的卫兵见状,吓得一哄而上,小刘闻讯赶来,见张琉满脸是血,他大喊道:“来人呐——快开车准备去医院——”
张琉摆摆手,哑着嗓子说道:“我没事,段将军右臂脱臼了,叫佣人把段将军扶到客房,再把家里的家庭医生喊来;然后你去打电话叫冯世安立刻过来,再让小徐发电报给马师长,让马师长拦住所有出北平的火车。”
此时楼上卧室里的金子萱并不知道父亲已经死于一场刺杀,她被一楼乱哄哄的响动惊醒,皱着眉头披上衣服想下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住在后院小楼的小满因为睡的晚,倒是跟着小刘前后脚跑进了客厅。
她看张琉一头的血,瞧着吓人;但却还能冷静的对小刘发号施令,就知道他一定是没事。
就像那年他在察哈尔醉酒滚下楼梯一样,看着虽可怖,但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
小满安下心来,去拿了一块洁净的湿毛巾,想给张琉擦擦脸上的血迹。
“你…你擦擦脸吧,是头上伤了么?”
张琉接过来毛巾,点了点头说道:“是,今晚算是…有惊无险。”他抹了把脸,低头看了看白毛巾上的一血迹,安慰似的冲小满笑了笑:“嗬,这一脸的血…吓着了么?”
小满摇了摇头:“我不怕,我知道你死不了。”
金子萱这时站在楼梯上看着客厅里的两人。
她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丈夫深夜晚归,还受了伤,嘴里说着“有惊无险”;那显然是遭遇了什么,她固然担心丈夫,但她看不得他冲那个丫头笑!
想到这,她拖拉着一双毛绒拖鞋,“噔噔噔”的走下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张琉还维持着对小满露出的那个笑容,抬头望向金子萱;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脸一沉,收起了那个微笑:“子萱,你不要难过…你爸爸…他死了。”
金子萱僵在了原地。
张琉看着她继续说道:“是刺杀,徐启祥干的,他还想杀段将军…说起来很复杂,总之我和段将军逃了出来。我已经下令封锁了北平城,徐启祥跑不了;即使跑了,我也会把他追回来…”
张琉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金子萱脚下一软,晕了过去。
金子萱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
她昏迷的这大半夜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比如徐启祥预料到刺杀可能会失败,提前跑出了北平。
但报上已经把他写成了“徐逆”;张督理下令,重金悬赏,全国通缉。
而徐启祥在北平扔下的那一大家子,被接好胳膊后大怒的段将军无谓老少男女,全部喂了枪子儿。
金部长被一枪打爆了头。金家老太太一看见儿子的遗容就吓晕了过去,结果中风,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果,后半夜竟咽了气。
金子翰身为金家长子,这时只剩下了四个字——焦头烂额。
两门丧事等着他去操办。嫡出的长女,他的同胞妹妹,在听到父亲的噩耗后昏了过去;妹夫在北平城内调兵遣将无暇顾及妹妹,他还要在百忙之中抽身去医院病房看看妹妹的情况。
金子萱躺在病床上看着眼前的一片白茫茫,心里一片茫然。
“醒了?子萱,你感觉有没有哪不舒服?祖母已经那样了,你可不能再有什么事…”
金子萱看着金子翰凑近的脸,突然间什么都想起来了;爸爸死了!
而张琉,自己的丈夫,爸爸的女婿;在目睹了爸爸的死后那么平静的安排一切,还抽空对着家里那个野丫头有说有笑!
“大哥…你告诉我,昨晚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子翰摇了摇头,把一张报纸递到金子萱手里。
报上写的明明白白,徐逆企图刺杀金部长和柯帅,金部长不幸中弹身亡。
而张督理临危不惧,及时把柯帅拉进了防弹汽车,尔后汽车拐进了路基下方,就此躲过一劫。
新闻虽是头条,但写的很精简,对金部长的死一笔带过,剩下的一点篇幅都被用来赞美段将军和张督理。
几行字读完,金子萱已经满脸都是泪。
爸爸死了,她的爸爸死了,可爸爸的女婿在他死的时候就在旁边!
他临危不惧的,他反应敏捷的;把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拉上了车!他没有救爸爸!
他一点都不难过,他甚至还有心情对那个他捡来的野丫头笑!
“子萱,子萱…祖母,祖母昨晚去了,是知道爸爸的事后突发中风。你不能再有什么事了,我现在得回家,太多事等着我处理…”
金子萱像听不到似的,看着哥哥走出了病房。
她脑子里很乱,一时间一股热气涌上胸口,直堵得她半晌动弹不得。而那热气继续往上走,走得她双眼一热一花,泪水便又流的满脸都是了。
怎么办?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不能再在这病房里傻坐了,她昏昏沉沉的按了电铃,“我要回家。”
金子萱被汽车载回家时,张琉不在,他去了段将军家里,和段将军商量如何掘地三尺把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徐启祥找出来。
她走进客厅,向仆人要了湿毛巾擦了擦脸,又喝了口热茶;自己觉得自己能说出话了,便向一个听差吩咐道:“你去后面,把陈小满喊来。”
听差看太太气色不善,也不敢多言,立刻跑去后院小楼找小满。
片刻过后,小满来到了客厅,“太太,您还好吗?找我过来是——”
话没说完,金子萱一个巴掌扇到了小满的脸上。
“你好意思问我找你什么事?我爸爸去世了,你还和我的丈夫连说带笑!我真是养虎为患了…结婚前我就该把你送走,我以为你多少还要点脸…看来,是我看岔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他的那点心思吗?我不说,不代表我傻——”
金子萱那一巴掌用尽了全力,小满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她稳了稳心神站稳了,不卑不亢的开口说道:“太太,昨天晚上我只是看督理受伤了,给他拿了一块毛巾擦脸;我并没有笑,当时我也不知道您父亲去世的噩耗。我承认,我是喜欢督理,但我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督理心里也只有您一个人…”
“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巧还是不巧,张琉很及时的回来了;看见客厅内的金子萱和小满,他隐隐约约的知道又出事了。
金子萱咬了咬牙看向张琉说道:“好,很好,回来的很快。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我要把这个丫头赶出去。”
张琉看着小满脸上的巴掌印,皱了皱眉头:“小刘,你先带小满下去。”
小满抬头看了一眼张琉,然后对着金子萱说道:“我可以走,但那不是因为我心虚了,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们结婚以后,我就没有和督理在一个桌上吃过饭。”
张琉抿了抿嘴:“我知道,等等再说…先…”
话没说完,因为金子萱已经去拉小满的胳膊;张琉只得一把揽住金子萱,硬把她架到了书房。
关了书房的门,张琉按了按太阳穴说道:“说吧,太太,小满住在后院,是怎么惹到你了?”
金子萱屏着呼吸,因为怕这一股气息一乱,自己就会涕泪横流的失控。
她从喉咙里挤出了哽咽的声音:“呵,她没惹到我…昨晚,爸爸…的时候你就在边上,可你把段文柯拉上了车,爸爸呢?你也叫他一声爸爸啊,你——你到家以后,还能和那个丫头又说又笑,你说,爸爸算什么?或者说,我算什么?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把自己当作金家的女婿…”
张琉递给金子萱一块手帕,她一把打掉了,他也不恼,蹲下身来捡起手帕,他说道:“爸爸过世了,我很难过,但是——”
“难过?你就是那样难过的?对着那个野丫头笑眯眯的难过?我住院你跑去段文柯家的难过?”
张琉靠着墙壁站住了:“如果你因为我对小满笑了一下而生气,那我很抱歉。不过那不关小满的事,昨晚那时候我刚回来,什么都没对她讲。我当然为爸爸的死而难过,因为他是我太太的父亲;我太太失去了父亲,我有开心的理由么?而且,昨晚我把你送去医院后,医生说你没事,只是受到刺激晕过去了;我如果一直留在医院守着你,外面的事情谁替我管呢?也许倒真有人想替,但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太太,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但你也该理解我…”
金子萱眼泪越发流得汹涌:“好,我头一次发现,你是这样的会讲理。三个人站在一起,你拉着段文柯上车了;你救了段文柯,看着爸爸死在那里!为什么?就因为段文柯是段将军么?我爸爸的命…就比他贱?我没想到,我的丈夫,倒真是段家养的一条好狗!”
张琉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好,我是狗,但我也不是他段家的狗!我告诉你,除了姓张的,没人能养得起我这条好狗!可惜那人早死了!”
金子萱没听懂他这句话,但她没有因为他抬高声音被吓住:“我对你什么样,爸爸对你什么样,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清楚。你呢,你就是这么回报爸爸的?他还不到五十岁……”
张琉很疲惫似的摇了摇头,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来点了根烟:“太太,你听着,我并不想和你吵架。你失去了父亲,我知道你伤心,但你知道,并不是我杀了金部长。至于你说的回报…我没有义务去给金部长挡枪,你爸爸有一条命,我也只有一条命。”
他抬起右手,看了看指间夹着的大半截香烟,又接着说道:“至于我把段文柯拉上汽车,那不是因为我为了讨好他。我只能这样告诉你,现在不是他死的时候;他死了,一切局势都会变动,天下必然会大乱。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不想乱,也不会让它乱;所以我要拉着段文柯。将来到了时候,也许我会送他走,让他去陪金部长。好吗,太太?”
说到这,他把手中的烟头摁熄在了大烟灰缸里:“至于小满,她如果自己想搬出去住,我是没有任何意见;但我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她也没有。所以如果她不想走,她哪里也不会去,直到她从这个家里嫁出去。昨天夜里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饭,现在我要下楼吃饭了;太太吃了吗?你可以跟我一起吃一些,然后我跟你一起回金家看看。你家的几个兄弟正忙着争家产呢,我想我们得去一趟,你大哥他似乎应付不过来。”
金子萱没有回答。她站在原地盯着张琉,像不认识了他似的,睁着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直到张琉开门走出书房了,她才回过神来,一只手狠狠摁着心口那里,就觉着自己的心脏紧缩成了一只坚硬的小拳头。
不是伤心,也不是得了什么心脏病,完全只是心理受了刺激,反映到了肉体上。
她原本以为,和丈夫是自由恋爱,是情投意合;也原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摸清他这个人。
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冷静呢?
他好像没有感情,自己泪流满面的站在他面前;他还能有条不紊的分析天下大势,说段将军现在死不合适。
生死,对于他来说只是合不合适的问题。
因为爸爸没有手握重兵,生或死对他都没有影响,所以爸爸活着很好,死了呢,他也无所谓。
金子萱突然发现,这个男人远看时是一朵莲花,看来看去都只有让人想靠近的好。
可等她真的嫁给他了,凑近了,“亵玩焉”了;突然发现这朵花的水面下,还有很多让人摸不清道不明的阅历,一根一茎都带着让她陌生的淤泥。
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缠作一团,她苍白着脸,一动不动。
发现他和自己想象里的不一样了,还爱他吗?
她对自己问了又问,答案是,还是爱的。
可她也真的怕了他。
一个冷静到没有感情的人,让她感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