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天色彻底黑透时,张琉带着金子萱从金家回到了家。
金家那边的情况很不好,金子萱的兄弟姐妹们在父亲和老太太接连仙去后磨刀霍霍的露出了獠牙。
金部长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全家上下各司其职,其乐融融,一家人要多和善就有多和善。谁也没想到金家众人竟全是韬光养晦的高手。
山中的老虎一旦殒命了,这些猴子——从少爷小姐到姨太太们,全都各称起了大王。
大王们的第一要务,就是各显神通的分家产。
仅仅一天,这个大家庭已经面临瘫痪。
张琉带着两眼通红的金子萱抵达金家时,他吓了一跳,因为一楼居然空空荡荡;除了两具棺材外,一样家具也没有了。
金子翰作为长子,坐在楼梯上向张琉唉声叹气的解释道:“客厅的红木家具值点钱,都被二姨娘和三姨娘运走了。”
张琉没有问金子翰战况如何,不过金家少爷们的成绩,好像比没出嫁的小姐强不少;因为少爷们更文武双全,五少爷的眼圈已经被他四哥打得淤青。
金家乱作一团,金子萱这已经嫁出去的长女不好往上凑,免得被怀疑想回来分一杯羹。她无可奈何的在棺材前哭着磕了几个头后,就随着张琉打道回府了。
回到家后金子萱没理张琉,径自回了卧室。
张琉看了看她,也没说什么,知道她难过,还对自己有点怨恨——虽然他不太理解,但并不生气。
他独自在餐厅里吃了一碗麻酱混沌做夜宵,吃完后他又让佣人盛了一碗;然后他端着这碗混沌往后院走了,他想去看看小满。
小满受了委屈,挨了金子萱的一个大巴掌;但他不能替小满出头打回来,否则就是做实了金子萱的怀疑,让小满成了理亏的。
张琉叹了口气,他很累,他觉得自从自己来了北平就过得很累;陀螺似的连轴转,忙到他几乎没有空去想自己并不开心。
结婚以后,他甚至感觉自己很少见到小满。因为小满在自己在家时不再到餐厅吃饭,又搬去了后院小楼;他看到小满都要靠偶遇。他想,小满大概过的也不开心。
其实小满是可以开心的,在察哈尔时她就挺开心,像个傻乐的小孩似的;她今天被金子萱打了一个耳光,说白了都是因为自己……
想到这就不能想了,因为再想,就要想到他那点私心了。
好在,路途并不遥远,他走到了小满住的小楼。
推开门进去,小满并没有上楼休息,她披着一张薄毯子坐在一楼的小沙发上听留声机。
毯子很大,小满整个人缩在里面,像个很小的小女孩子;小女孩子的右半边脸明显的肿着,是一个很清晰的大巴掌印。
张琉微微低了头不看她的脸:“小满,晚上吃饭了吗?混沌,不带汤的,吃一点吧?”
小满有些不自然的爬起来,把留声机关了:“好,谢谢。”
张琉在她对面坐了,看着她一口一口的吃混沌;沉默了一会,他开口问道:“脸…还疼不疼了?这事怪我,是我昨晚——”
小满摇了摇头,摇得幅度很大,拨浪鼓似的,足以表明她否定的力度,“不怨你,太太说的没错,你也知道,我对你是有…不合规矩的想法。我不冤枉。”
张琉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过了半晌,他抬头直视了小满,发言之前,先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出来,他没怎样,把小满吓了一跳。
因为张琉从来不是长吁短叹的人,偶尔叹一口气,简直像愁苦到了一定境界。
不等他说话,小满抢着说道:“我知道,我不是小丫头了,一个大姑娘,再住在你的后院,是说不过去的。我今天那话,也是挨了太太打说出来的气话;我想搬出去住,我自己也方便些。不过…我想着,能不能不要太远?这样…好让小刘没事的时候,去看看我。”
张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又抓住一小撮揉成一团:“小满,我不是要赶你走,我当初让你留下,就没想过说话不算话。你受委屈了,这都怨我;可我不能去打我的太太一巴掌给你出头…我…”
小满突然笑了,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睛完成了两道小桥,“我知道,你不赶我走,可我想走。”说到这她咬了咬牙,用了很大的力气强迫自己发出冷硬的声音:“你的太太看我不顺眼,难道我看她就顺眼么?我倒是恨不得立刻嫁人搬出去,可惜没有合适的人,不如,你把我嫁给冯叔叔吧!冯叔叔没有老婆,他还和我熟悉;我觉得挺好,比留在这受气好得多。”
张琉一皱眉头:“冯世安?他…他都多大了?他比我大了八岁!再大点他能做你的爹了!你怎么想的?不行!”
小满嘿嘿一笑:“不行就不行吧,其实我就是想搬出去住;你太太那么凶,我不乐意看她。”
张琉看着小满,心里明白她说这话的目的,无非是不想让自己为难罢了。又叹了一口气,他喃喃的说道:“你啊,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像个疯子。”
小满没回答,只是坐在沙发上抿着嘴笑;张琉看向了她的脸,目光掠过了那个掌印。
他发现,在他忙的找不着北的时间里,小丫头的确是长大了,水灵灵的黑眼睛,水灵灵的薄嘴唇。
小丫头其实不小了,早早爱上了他,爱得几乎有些巴结,有些可怜。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在有些像此刻的瞬间,他的心会突然的软一下。
“搬走的话,先不说,去天津玩一阵子,好不好?我想…三个月内,我一定把家搬到天津。你先过去住着,看看那好不好玩,乐不乐意?”
小满愣了愣:“你…又要打仗了吗?”
张琉一笑:“是。你也知道,我是从天津出来的,那算我的根,我总要回去。这回你替我打头阵,先去,行不行?”
小满点点头,低头盯着张琉的皮鞋:“行。”
……
金部长坐上部长的位置没两天就被一枪打爆了头,但部长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着。
张琉有心把冯世安推上去。
横竖是他救了段将军一命,这个部长,他去决定谁来当,段将军说不出什么来。
但是冯世安是他的心腹参谋长,如果兼了部长的职位,必然要分心;想到这,他也就作罢了。
张琉把这个部长卖给了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小老头,得的钱他没有独吞,留了大半用于购置即将开战用的军火;剩的小半给段将军备了一份厚礼。
小满乘张琉的专列抵达天津时,天津城外正在小规模的开战。
王福成和一批自成体系,类似土匪的杂牌军,老早就不对付;可这支杂牌军队伍突然依附上了他多年的死对头——孙清彦。
他们形成了一个联盟,一起来对付王福成;此时双方正打的是难分难解,不分胜负。
小满离开后,金子萱也并不理张琉,单方面的进行了冷战。
这正和张琉的意,他内宅得到了安宁,生活又暂时恢复了平静。他像头卧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一样,冷静的窥视着天津卫的所有动静。
他以一种第三方的姿态。高高在上的观望着这场战役,他倒要看看,是谁先向外界发出求救的信号。
然而这次他不打算向任何一方抛出橄榄枝,他会充当上帝,公平公正的让这二位在耗尽力气后通通完蛋。
张琉在北平隔山观虎斗时,小满在天津卫的英租界里的一所大别墅内落脚了。
小满整天无所事事,随行的除了一个贴身照顾她的老妈子外,都是勤务兵副官。小刘因为办差得力被留在北平帮张琉的忙,她唯一说得上话的好朋友也不在了。
闲着也是闲着,她开始研究起打扮自己。
且研究的颇有成效,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许多化妆修饰的技术;将自己那两道眉毛扯得细细的,雪花膏和细管口红的用途也都掌握了。
看着摩登扬名的天津卫街上走的诸位时髦小姐,她也不甘落后,花大时间向成衣店的裁缝讨教,做了几件腰身收进去的新旗袍。
她的头发也留长了,因为总觉着短发总乱糟糟的不像样,后脑勺那里会因为睡觉压成鸭屁股。齐肩发被烫成整整齐齐的黑亮小卷子,早晚总披散着,一丝不乱。
这天晚上,拥有了新形象的小满带着几名副官外出去跳舞厅玩了一圈。
她很聪明,也不是走两步就要气喘吁吁的娇小姐;没多久就把快步舞跳的很熟络了。
舞池里很多闲来无事常驻夜场的少爷发现了小满的存在——新面孔,年轻漂亮,外出还带着几个大兵,不知道是哪位师长司令家的小姐。
青年们纷纷对着小满大献殷勤,小满也不扭捏;邀请她跳舞可以,但跳舞归跳舞。
一曲罢后,对那些青年“明天再见”“留电话号码”的请求;她通通是抿嘴一笑,不予作答。
玩到尽兴了后,小满坐着黑色的福特汽车回了家。
车开到了家门口,她却突然喊道:“停!”
开车的副官回了头:“小姐,怎么了?”
“白副官,你看看,家门边上的灌木丛里是不是有个人?”
白副官就这转向灯的灯光一看:“哟!还真是,这怎么办呢?这人是死了?这样吧,小姐,我进屋给巡捕房打电话吧!”
小满摇了摇头:“等等,你先跟我下去看看,别声张,那人好像没死——我看到他动了…”
白副官下车去把灌木丛里的人拽到了院子里,这人果然是没死,但不死也半死了。
他浑身都是血,看样子是受了重伤,光后背上就不知被什么人砍了三刀。
白副官有点为难。因为感觉这人来历不明,一身衣服都是好料子,看上去像个体面人;但样子并不体面,大半夜的藏在灌木丛里,还浑身是血。
小满吩咐道:“你把他背到客厅去,然后电话叫个医生来家里——算了,别叫医生了。我看着他多半是在躲什么人,不然他也不会钻到灌木丛里藏着——把家里的叶副官喊来吧,他原先不是军医么?”
白副官蹙着眉头说道:“可是…这人不知道是干了什么事,万一他惹着什么人了,咱们把他留下…会不会…”
小满摇了摇头:“这是租界,没人赶闯进来;帮人帮到底,既然他钻了咱们这的灌木丛,就救他一命好了。”
白副官不再说什么了,反正这院子里住了张督理派来的半支卫队,安全问题不会有什么差错。而且督理不在,小姐最大。
白副官依着小满说的,把那个半吊子军医叶副官喊来了。
好在这人浑身是血瞧着快不行了,其实只是受了刀伤——身上没有中弹,既是皮肉伤,洒些刀伤药,包扎好了也就可以了。
那人被安置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小满坐在一旁盯着他吃了一碗面做夜宵。
面吃完了,她也大体审视完了这个半昏迷血人,她发现他是个容长脸高鼻梁,倒也是个好相貌。
这人在被叶副官治疗时被脱掉了上衣,小满看到他身上有很多疤痕,其中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最为刺目;从上到下,一直划过了肚脐眼——是一道开膛破腹似的重伤。
小满正饶有兴趣的想象他是为了什么受这样重的伤时,这个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小姐…谢谢…这里——”
小满摆摆手:“不用谢,你躺在了我家门前的灌木丛里,我就让人把你拖出来了。这儿是我家。”
“劳驾,能不能让我用一用府上的电话?”
小满说:“可以是可以,但你还站得起来吗?要不你告诉我你要说什么,我替你打吧。”
五分钟后,小满对着电话那头报出了自家的地址,对方说“马上就到”。
她绕回了沙发旁,又仔细看了看长条条的躺着的那个人:“你是做什么的?当兵的?你受过…那么重的伤。”说着她指了指他腹部的那道长疤痕。在她的认知里,会被开膛破腹的,大概都是张琉那样“扛枪杆子”的人。
那人也尽力抬头看着她:“我…不是的。我做些小生意罢了——我姓宋,宋之恒。不知道小姐贵姓?”
“陈小满。”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小满站起来:“接你的人来了。我没叫医生来给你处理伤口,我家那个人,包扎得不大好;你最好还是回去找医生看看。”
宋之恒挣扎着坐起来:“陈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改日我一定上门向陈小姐道谢。”
小满笑了笑:“不必,举手之劳。”
宋之恒和小满告辞后,赤裸着上身在部下来接他的汽车上直挺挺地坐着——不敢向后靠,怕碰了后背的伤口。
“老板,今晚我们找不着您,全都吓死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刚才那个小娘们儿,不会在外面乱说什么吧?”
宋之恒摇了摇头:“我看见了,把我背进门的人穿着军装,那家住的大概是军界的人…她还问我是不是当兵的,大概她父亲是个丘八?看着真小…可家里又像就住她一个,或许是个姨太太。总之,她要是想往外说;大可以不救我,或者打电话给巡捕房。她没有,所以没事。”
宋之恒并不是小满所想的当兵的,也不单单是他所说的“做点小生意”那么简单。
他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母亲去世后他丢掉了学堂里的书本,抄起了棍棒刀枪。
他在二十二岁那年,已经成了天津卫租界内闻名的一个大混混。
他以好勇斗狠著称,大多人在人前都会称他一声“宋老板”。
他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靠着这些关系,他做了很多生意——不过有些是见不得人的,比如贩卖烟土,比如开设记院、烟馆。
今晚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火拼,为了争夺一片俱乐部的场地,他带头和另一帮人动了手。
不过很不幸,他被砍了三刀,慌乱中他跌跌撞撞的钻进了一片灌木丛里。
然后他就被那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娘们儿救了。
此时的宋之恒还不知道,“陈小满”三个字在以后的岁月里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