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的疼并不算什么，伤好以后的复健，才是最难熬的。
宋之恒和小满在法租界的新家很漂亮，宽敞明亮；这所明亮的大房子里不明亮的是小满。
她在哭，她的左小腿几乎就是没知觉，让她难以相信这条不疼不痒不冷不热的腿会重新恢复灵活。抓起宋之恒的一只手堵住了自己的嘴，她咬住了他的手，想止住自己的眼泪，可是不行。
她活蹦乱跳了十八年，她没法想象自己后半生会拖着一条腿走路。右腿还灵活的很，左腿却直愣愣垂在地上，她一个翻身向右滚，一头撞向了床边的墙壁。
宋之恒眼疾手快，用手掌垫了她的额头。
小满这一撞用足了力气，撞得他指关节一阵钝痛。
他把小满抱进了怀里：“你别怕，只要我活一天，我就扶你一天；真要撞，等我死了再说。”
小满把脸埋进他怀里，用力攥紧了他的袖子；随即又慢慢地松开了手，“再走，我不信这个邪，我不能残废……”
宋之恒站起来伸手扶着她，不笑强笑的一点头，他不敢看她的脸，怕看了就要忍不住落泪：“好，再走一会…”
小满在家里痛苦万分的重新学习走路时，张琉乘着专列灰头土脸的回了天津。
金子萱没有和他坐在一个包厢。
跟着他的几名副官都知道在北平的两个月内发生了什么；看着脸上一片阴霾的张琉，这群平时能说能笑的活泼青年此时大气也不敢出。
小刘坐在他对面，觉得几乎要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张琉了。
他平时总是那样的神采飞扬，现在脸上却呈现出一种疲惫到极致的青灰色；也不知道几天没刮脸了，下巴上有了胡子拉碴的模样。
“司令，您早上没吃饭，要不要吃点东西？餐车那边有面包黄油，还有包子；您想吃点什么？我去拿。”
张琉摇了摇头：“我不饿。”
小刘还是去了餐车，拿回了一盘子水果，“司令，您老是不吃饭不行啊。要不吃点水果垫垫肚子吧。”
张琉抬眼看了一眼果盘，拿起了一只香蕉，还微微笑了一下，“小刘，我十四岁的时候才见过香蕉。第一次吃，我都不知道要剥皮。”
那只香蕉让他想起了张显宗。
张显宗教会了他香蕉要扒掉皮再吃，教会了他行军打仗；唯独没教会他怎么去面对爱。
他以为自己没错，以为自己做的是情急之下最理智的决定，可最终却落得了一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他以为自己从来没糊涂过，一直是个最冷静果断的明白人；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什么都看不透。
回天津以后，张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了两天。
四十八小时里他什么都没干，单是喝酒。
酒精在血液里翻腾，让他变得麻木又迟钝，仿佛和外界隔了一层膜；膜内的他活得昏昏沉沉，非常的没意思。可他不敢扔掉手里的酒瓶，因为清醒的时刻更可怖，他一清醒，就要又悔又恨。
可细想之下，时光倒流也救不了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冯世安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在正当他们想强行撬门把张琉拖出来的时候；他自行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没有把自己饿死，也没用酒把自己毒死；他剪了头发刮了脸，服饰神情，都和先前无异。变化之处是他看上去瘦了一圈，下巴有了尖儿；眼底两片泛青，好像抽了十几年的大烟似的。虽然模样颓唐，但行事上他恢复了大将之风，有条不紊的开始处理起公务。
……
这天下午张琉带着冯世安回了家，想和他吃一顿晚饭，顺带着商量商量怎么把最近很不老实的那个霍师长一撸到底的事宜。
到家他刚想吩咐厨房做几个菜，却发现金子萱正独自坐在餐厅吃饭。
冯世安先开了口：“太太好。您最近身体还好？”
金子萱点了点头，“冯参谋长来了。那再加两双筷子吧，我再去厨房叫人多做几个菜。”
张琉无情无绪的走到桌边，见饭菜已经摆满了大半桌，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这时金子萱从厨房走了过来，转身从仆人手里接过两副碗筷，亲手摆到了桌上：“还有一个鸡和两道炒菜，正做着呢，我们不等了，现在就吃吧。”
仆人送上了一瓶葡萄酒，张琉倒了两杯，又把其中一杯推向了冯世安。
冯世安微微笑了笑，知道今天对着这位太太，是不适宜谈公事了。他向金子萱客气道：“太太要不要也喝一点？这酒度数不高，说是喝了有益健康呢。”
金子萱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送进嘴里，咀嚼咽下后摇了摇头：“我不要。我又没什么心事要借酒消愁，喝它干嘛呢？”
张琉没说话，冯世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金子萱抬眼看了看张琉，见对方垂着头只是吃，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便接着说道：“何必呢？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就是为了那个瘸了的小婊子吗？不痛快可以说呀，我是你的太太，自然有为你排忧解难的职责。”
张琉抬起头来：“太太，有话咱们可以私下里聊；参谋长还在这里，你吃饱了可以上楼去。”
话音刚落，金子萱就觉着胸口一股怒气猛的向上一顶，让她一挺身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能说？这是我的家，你的小姘头早就跟着那个混混滚蛋了！我怎么不能说？我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不愿意听，大可以走！”
接着她一抬手，想把桌子掀了，但她没想到桌子不大，重量却不小；她本就没多少力气，一场成日里流泪的月子过后更是虚弱。她并没有把桌面掀翻。
餐桌虽没有倒，但毕竟倾斜了一下，桌上的碗碟菜品全洒了下来；别的倒也罢了，唯有刚上桌不久的一盆热汤，顺着倾斜桌面直滑向了张琉。
张琉没想到金子萱会当着冯世安的面动手。
他身后还有一把椅子挡着，退无可退；他下意识的要伸手去接那汤碗，然而为时已晚，一盆热汤已经泼到了他身上。
冯世安愣住了，呆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去拉张琉。这一拉就把他又吓了一跳，张琉的两只手都被烫的通红，再等等肯定要起水泡。衬衫下的西裤也湿了大片，腿怎么样，他不知道，但想也想得出——薄薄的一层西装面料能挡得住什么？
“快去水管子下面冲冲！”
张琉却觉不到疼似的，对一旁目瞪口呆的佣人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
然后他转向了冯世安，“世安，今天你先回去。我晚些给你打电话。”
冯世安看得心惊，有点担心张琉会等自己走了以后一枪毙了这位太太；但人家两口子闹了家务事，他没有赖在这不走的道理，于是他犹犹豫豫，也无可奈何的退了出去。
冯世安走了，金子萱还站在原地呼哧呼哧的喘气。痛快之余，她也隐隐的有点怕，怕张琉被惹急了会对她动手。
他们恋爱时她曾见过张琉教训下属——只是教训，绝对没有出重手的道理；但那不重的几下，她自认也是绝对受不住的。
可张琉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他像个没事人似的，看都没看她一眼，一转身就上了楼。
张琉径自进了他睡的客房，进浴室放了凉水；把双手浸在水中，又脱下裤子对着大腿上那两片烫伤处冲了冲。
最后他找出烫伤药，自己给自己细致地涂上了。
皮肤的泛红处已经起了水泡，疼归疼，离着致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疼，他是不怕的，枪子儿他都能徒手挖出来；这盆热汤，还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是受了重伤。
烫伤疼过之后也许会留疤，但他并不在意。
只是联想到这些天穿裤子大概要不大舒服了，毕竟他不是个女人，不能因为被烫出了水泡而放弃裤子穿裙子漏大腿。
处理完自己，他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床上，心里既不恨金子萱，也不怨金子萱，更不生金子萱的气。
他只是在想，以后他要多留意她了。
他不会对她怎么样，打不还手，骂只要他用心忍，也做得到不还口。
但他怕有一天她会起杀心。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就没法再忍了，他只有一条命，他不可以死。
所以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得不就要违背结婚时他下的决心了。
但她还会是他一辈子的太太，因为他不会再去娶个谁了。
他从小满把他从那片林子里带出来，说喜欢他的那个晚上就错了。
太太这个东西，他一辈子娶一次就够了。
一辈子断子绝孙，也没什么，他已经有过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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