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华找不到金子萱了。
他知道张琉一定是偷偷回来了,一定是把金子萱关起来了——因为他的家被一群扛着枪的大兵包围了起来。
魏明华没办法冲进租界的房子里去解救金子萱。
他恨张琉恨的牙痒痒。
他爱金子萱。那么美那么好的金子萱和他情投意合;她答应了只要她报了杀子之仇,就会跟他远走高飞。他不在意她有过一次婚姻,怀过一次孩子,因为她是他从小就喜欢,最善良,最美好的金三小姐。可是那对害她的狗男女,甚至又把她囚禁了起来。
魏明华决定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救金子萱出来;而且,张琉现在可是革命军口中不知好歹的“张逆”呢,张琉是压榨土地鱼肉百姓的旧军阀,自己要杀他,是为民除害!魏明华这样想的时候甚至忘了自己的老子也是位旧军阀,正在关外被北伐军吓得焦头烂额。
魏明华咬牙切齿时,张琉只身来到了宋公馆。
这座房子,两年间,他路过了无数次,从没有进去过;那个人,两年间,他想象了无数次,从没有见到过。
如今真见到了,他却沉着脸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发现小满居然见老了。
可她今年才二十岁出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老,所以她只是极端的憔悴。
对着这样的小满,张琉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他印象里的小满是在察哈尔的大院里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是北戴河边笑声清脆的少女,是天津卫舞厅里翩翩起舞的小姐;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这样憔悴不安。
无论张琉说什么,小满始终是不开口,最后是宋之恒把张琉拉进了书房。
宋之恒看着张琉,发现他已经瘦脱了相,站在自己面前,好像没有表情,也没有活气,像是正在展示遗容。
“我想我该恨你,可这一切偏偏又是因为你救小满,叫我没法怨你。”
“小满这几天…”
“你看她像还好的样子吗?”
张琉沉默了,宋之恒接着说道:“她一直不吃东西,昨天我硬灌下去一碗粥。”
“金子萱,已经被我关起来了…”
宋之恒叹了口气:“我开始也想过,我想哪怕我拼了命,也不能让那个女人活。可后来我觉得小满说的对,事情已经发生了,她活她死,有什么意义呢?”
“我给你钱,你带小满走吧。出国,去哪都好,带她离开,换个环境。她还年轻,你也年轻,错的不是她,她不能就这样完了。我知道你是真心对她的,你带她去重新开始,来得及…”
宋之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走。”
张琉想了想,“不走也要走。如今世道比前两年还要乱,我这个巡阅史再过几天一定是要下台的了。我不知道我以后的结局会怎样,也许会进大牢,也许会死…趁我现在手里还有钱,把你们送出去,我死了也好安心。”
宋之恒有点想笑,但笑不出来,他只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你这话,好像我们成了你的孩子。”
张琉仰头看着天花板轻声说道:“小满是这世上活着的、能找到的,我唯一挂念的人。现在你们夫妻一体,我自然要考虑你们两个;只要你无论如何都不背弃她。”
“这话两年前我就说过,我爱她。”
张琉点了点头,“你再保证一次。”
“我保证。”
张琉轻轻笑了一下:“好,我该走了。我手头的现金没多少,给我三天,三天以后,我叫人送钱来。如今世道乱,你还是尽量换成英镑或是黄金。”
张琉和宋之恒下了楼,小满却撑着手杖站了起来,想要把张琉送出去。
她并没有听见张琉和宋之恒在书房中的对话,可她有种莫名的直觉,总觉得,好像今天这一面,真的是永别了。
宋之恒见状,就留在了客厅里,让管家搀着小满去送张琉。
到了宋公馆门外,管家想替张琉叫一辆黄包车来;张琉却摆了摆手:“不必,我走一走就是了。当散步了。”
话音刚落,小满瞥见了路对面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穿着平常,相貌也很普通叫人看过就忘;但她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定帽子,他的手缩在帽子里。
她突然感到了危险。
男人的手连带着帽子抬起的一刹那,她仿佛出自本能般,忽然丢掉手杖扑上去,抱住张琉转过身去。
背对着大街推开张琉的那一瞬间,枪声响了!
子弹穿过帽子,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向前穿透了小满单薄的身体;深入骨髓的重击让她向前踉跄一步,扑进了张琉怀里。
这是一个拥抱,却暗示着死亡。
这一秒钟好像好多年。
她眼前流过了好多片段。
她以为这两年间她已经因为陪伴爱上了宋之恒,忘记了张琉。
但她发现她错了,她对宋之恒真的有感情,但不是爱情;她还是忘不了张琉。
是啊,哪有那么容易忘呢?她十五六岁时就喜欢的人,她愿意为之去搏命的人;怎么能说忘就忘?
心里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时光——她还很年轻,可这些年活得轰轰烈烈大起大伏,她已经看透了,看够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她最后的愿望就是他以后能好好活。
在一片慌乱和惊叫声中,张琉恍恍惚惚的仰起脸,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此时是傍晚时分,夕阳余晖尚存,直射进他的眼睛里去。
看过了这样的阳光之后,他再去环顾周围的世界,周围的世界便变得黑了,如同一个喧嚣迷乱的恐怖长夜了。
下一秒,他如梦初醒,撕心裂肺的大吼了一声:“小满!”
小满颤巍巍的握住了他的手,眼角也慢慢流下一滴泪来:“你…降吧…别打了,以后…你以后要…好好活…是你先不对…别,别恨她。”
张琉死死的抱着她,一口气堵在心口,堵得他泪也流不下,哭也哭不出,“小满,小满…好,好,我都听你的…我爱你,那年在河北我就爱你…”
她睁着眼睛望着他,在他怀里静静地呼出了最后一口热气;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她二十一岁的生命,结束在了1928年的春天。
她用一辈子等到了那句我爱你。
他说,那年在河北,我就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