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金子萱后记）
1948年，中国台湾。
金子萱站在梯子上，目光越过墙头，往前院望。
家里这院子的地势高，高地势加上高梯子，她借着院内树木枝叶的掩护，向外窥视。
隔着两道院墙，站着一圈高高矮矮的青年。
这些青年都是李家的子弟。
青年们各有各的样貌，都不丑，但其中有个模样最出众的，被她一眼就瞧了见，那是她的儿子，李家的嫡长子，李安南。
这并不是她这个做妈的偏心，只看自己生的儿子漂亮。她的阿南当真是个漂亮人，头发乌黑的，脸雪白的，脸型一点儿也不随李家那张祖传的大方脸。
阿南又英气又秀气，两道长长的剑眉，一个小巧的下巴；身材也是匀称潇洒，肩膀正正的，腰身薄薄的，依然不随李家的祖宗。
李家的男人都膀大腰圆人高马大，金子萱看了二十年，也还是看不惯。
阿南年纪轻，但很稳当。
不像那群大说大笑的小子，他站在中心，像是所有人的领导者；有时会微微一笑，整齐的白牙齿在阳光中一闪一闪。
他现在长大了，念了大学，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恋家的小男孩子了，一跑出去就不见回来，所以金子萱只能抓了机会，这样遥遥的看他。
过了一会，阿南在内那帮青年走了开，金子萱才下了梯子，悻悻的，而又心满意足的，回房去了。
她在房间里也没什么事干，只是抽纸烟，打瞌睡，无可奈何的消磨着光阴。
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咚咚咚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她立刻睁了眼睛往地上望，果然看到了她的阿南正站在桌前喝汽水。
她恋恋的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像那个人。
哪个人？她年轻时——不，她这一辈子，唯一爱过的人。
也是她的前夫，张琉。
1928年，他们在天津离婚。
二十年间，她再未见过他，她记忆里的他一直是二十出头时最好的样子。
她忘不了香山的舞会上，她第一次见到张琉；她叫他“张督理”，他叫她“金三小姐”。
那时的他剑眉星目，两道眉毛微微竖起来，仿佛可以斜飞入鬓。像是戏台上角色们的妆容服饰，他就像是带了妆，小生的妆，然而因为全是天然本色，所以比戏台上的小生们更素净。
1929年，她在同胞哥哥的操持下再婚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丈夫叫李文冰，是个游击商人。日本人打来后，他带着她来了台湾。
金家的三小姐，虽然离了婚；但哥哥还在，金家的门头也还撑着。
当初她嫁给李文冰是下嫁，可后来哥哥在战争中死于一场空袭，金家彻底消亡了。
与此同时，丈夫的生意越做越大，到了台湾后，也能称为家财万贯了，双方的处境彻底翻了过来。即使这样，她还是看不上自己的丈夫。觉得他处处配不上自己，自己非得一天骂他五六顿，心里才能稍微舒坦一点。
李文冰可是对她这个美丽的太太是又爱又怕，起初是爱占据上风，让他还留恋在她跟前，孙子似的一天挨上她几顿骂——偶尔还夹杂着一两顿打。
后来怕占据了上风，他索性硬着头皮娶了两个小老婆，几乎不和金子萱独处。
“回来了？”她对阿南说：“坐下歇歇，瞧你，从早到晚的跑，我听说你跟人家一块买了股票？不好好念书，琢磨着赚钱干什么？不要跟你爸学！”
她的阿南满不在乎的放下茶杯，转身坐到床上来：“你说，跟我爸学怎么了？爸爸是很成功的商人呢！”
金子萱从小在大家庭里做嫡小姐，她规矩惯了，对谁都讲规矩；讲得家里帮工的阿妈在她面前如同宫女见了西太后一般，唯独不对儿子讲。
阿南对着她“你”啊“我”啊的说话，她听了，一点都不恼。
可她就是不想儿子学他那个爹。
不学经商，学什么呢？学那个人？
也不行，金子萱的印象里，他年轻时总是风里来雨里去，他的风光都是拿命打出来的；她只有一个阿南，她可舍不得。
于是她沉默了，又专心致志的去看她的阿南。
阿南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一张脸白里透红，额头汗津津的，然而天生的不是那种臭男人，出了汗也不讨厌。
金子萱很满意他这一点，因为李文冰一出了汗，就有汗臭——可能也不是汗臭，不过在她眼里，他是哪儿都臭，连着两遍澡也还是臭，她简直不能靠近他。
当然，自从有了了阿南之后，他也当真是很识相的不再来骚扰她了。
她就清清静静的守了十几年活寡，她二十几岁的时候，人人都说她美，现在她老了，也还是美。
可惜第一个丈夫不爱看她，她又不爱让第二个丈夫看她；她这一辈子，白美了。
抽出手帕欠过身去，她给阿南擦了擦汗，又说道：“你看看，出这么多的汗，让外头的凉风一吹，不怕生病？”
阿南坐着，任母亲为他擦汗，他直着眼睛像是出了神。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向她抿嘴一笑：“妈，我有喜欢的女孩了。”
“哟…那是好事——是谁？”
阿南有些扭捏：“是…是爸爸的好朋友陈叔叔家的陈晨。”
金子萱一愣，她知道那个小姑娘。今年才十七岁，可是牙尖嘴利，她爸爸都说不过她。
尤其是她那个模样…短头发，小圆脸——让她立刻想起了那个死了二十年的陈小满。
都是姓陈…算起来，转世投胎在阴间耗上两三年的话，年龄也正合适…
她几乎是确信了，那个小姑娘就是当年的陈小满。
她当年抢了她的丈夫还不够，现在还要托生回来抢她的儿子！
一颗心登时往下一沉，她转动脑筋思虑着如何阻止儿子靠近那个丫头。
可不等她开口，阿南便换了个坐姿，背靠墙壁抱着膝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的一角说道：“陈晨真可爱啊——”
金子萱瞪他：“一个小丫头，小嘴叭叭的，贫得很，可爱什么！”
阿南听了这话也不恼，转动他那双乌溜溜的大黑眼珠，向着她微微一笑。
那个笑让她想起了张琉。
他们恋爱时，乃至结婚初期，张琉总是这样对她微笑；笑得温文尔雅，让她没法对他生气。
可后来他甚至想杀她，他成了温文尔雅的刽子手。
即使这样，她还是爱他，爱到想了他二十年。
她又想，如果那年他们的儿子没有早产；会不会现在也是个大小伙子了？会不会也像阿南一样对着她微笑？
“你收收心吧！”那一笑让她软了下来，她看着儿子轻声说：“你现在还小，好好念书才是正事，以后你长大了，妈给你找个好姑娘。”
阿南不好意思了似的低了头，末了笑道：“那等我长大了，陈晨也长大了；到时候，我就娶她做老婆。世上不会再有比陈晨更好的女孩了，我要么不娶，娶的话就只娶她。”
金子萱又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傻话！”
阿南低了头，把下巴抵在了膝盖上，美滋滋的笑，是个傻笑。
他从小就有派头，难得这样傻笑，金子萱又盼着他长大，又怕他长大。就怕他长大之后，会为了外面某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丫头发痴发傻，怕着怕着，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当年张琉就是为了陈小满发疯，那个情景她真的不想看第二遍。
金子萱在心里恨起了陈家的陈晨。
阿南爱傻笑就傻笑去，横竖他现在还小，说不准过两年就不喜欢了。
……
可是后来，阿南非但没放弃喜欢陈晨，反而更喜欢了——中秋时还把她带回家吃了一顿晚饭。
金子萱很累。
她身体不好，管不了儿子；目前看来，就是管了也无用。
她知道自己是太爱他了，爱得过了头。
他小时候对她的管是有点烦，现在长大了，她再管他的话，他一定会恨起来她的。
她不想让阿南恨她。
因为从前的张琉就是那样，开始只是对她的撒娇不耐烦，后来成了厌恶，再后来对她恨之入骨。
所以她不说，也不管阿南了；只一门心思的对着陈晨使劲，巴不得那丫头赶紧死。
然而陈晨一直没死，她的阿南和陈晨谈起了恋爱，渐渐的不爱回家，不肯来见她了。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
同时传来消息，川军总司令张琉于河北抚顺牺牲。
河北，当年他娶自己，就是为了能当上河北帮办。
那片土地啊，是他们的开始，也是他们的结束；他死了，他们结束了。
知道他的死讯那天起，金子萱就病了。
她不和任何人说，因为并不想治；她沉默着，整日昏昏沉沉的，过一天算一天。
她没有活过四十八岁。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