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琉在西安城内扮演交际花忙于社交时，岳绮罗也踏在了西安的土地上。
她正抬头仰望着一棵老树，树上住着一窝不知品种的大灰雀。
这已经是她几乎漫无目的的寻找的第十一年了。
十一个春夏秋冬，对岳绮罗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算不得什么；可没有张显宗的十一载就显得分外漫长。
看着灰雀和一鸟窝的鸟蛋，她抿了抿嘴，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能感到饿，但不吃也没什么，毕竟饿不死，所以时常会忘记进食。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同时决定去吃些东西；没有张显宗，也就没人关心她有没有吃饱穿暖了，她又活成了没人管没人问的岳绮罗。
叫了辆黄包车，她来到了城内最繁华的一片街区。
随意挑了个门头挺好看的饭店，她走了进去；一个服务生迎了上来，殷勤却又抱歉的笑道：“小姐，真不好意思；今天我们这儿包场啦，孟局长在接待张司令呢。”
岳绮罗点了点头，张司令三个字让她生出了丁点儿亲切，虽然知道不可能——西安城已经被她翻了个底朝天，张显宗并不在这。
但她还是为了那丁点亲切，浪费口舌多问了一句：“喔，是哪个张司令？”
服务生没觉得岳绮罗管的宽，毕竟最近西安内聚首了大批落难政客和光杆司令，这个师长那个司令的简直叫人看花眼；于是笑眯眯的答道：“是四川来的张琉司令。”
岳绮罗又一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饭吃不成了，她也无意再换一家馆子；随意走进了街道对过的一家咖啡厅，她给自己点了一份奶油蛋糕，就算做一餐饭了。
奶油蛋糕散发着甜腻腻的气味，按理说是很合岳绮罗的口味的；但她心里有事，所以一勺一勺的往嘴里填蛋糕，却几乎忘记了咀嚼。
张显宗不在这，她又该离开了。
下一站该去哪呢？那件旧披风上残留的一点魂魄经过了这些年几乎已经一点儿不剩，她唯一的线索断了，只能无头苍蝇似的大海捞针。
好不容易吃完了蛋糕，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张显宗，糖都不甜了。
出了咖啡厅，她在街上晃晃荡荡的走，也不知道该往哪去。
走的话要先下乡，往县城村庄里去，别的不说，她需要钻去山里吸食些大号野物的精气，不然她总是累。城市里菜市上能买到的活鸡活鸭都太小，像个开胃小点心，解决不了根本。
满腹心事的走着走着，她遇到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香烟盒子在卖烟。
于是岳绮罗回过神来，上前去买了包香烟；同时在心里下定决心：明天就离开。
突然低头一扫，她扫见了地上一张不知被踩踏过多少次的报纸；报纸虽脏，但日期是新的，字也不大模糊，尤其是标题的那一行大字——中日签订《淞沪停战协定》。
她忘记了伸手接卖烟女人找过来的零钱，只低头细细的把那篇报道读了一遍。
谁都知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岳绮罗再不问世事，也多少听过日本已经开始了侵略。
岳绮罗对日本没兴趣，对侵略战争也没兴趣，但很怕打起仗来会把她还没找到的张显宗打死了。
张显宗要是活着，现在会干什么？
他一定是一马当先的去打日本人；可如果他活着，前些年的北伐战争他能全身而退吗？岳绮罗想了想那些下野的军阀，好的要么是归顺政府继续带兵，但有了上家以后过得自然不如从前自在；差一点儿的宣布下野后躲起来；再差一点儿的在北伐战争中被打成光杆司令然后家破人亡。
想到这她摇了摇头，心想张显宗死的还真是时候。
他是一干二净的死了，留下自己在这世上孤单又执拗的想念他。
她向卖烟的女人摆了摆手，示意找的钱不要了。
卖烟的女人喜出望外的收起了一小把零钱，口中对岳绮罗说道：“谢谢，谢谢小姐；下次再来呀。”
岳绮罗没言语，扯了扯嘴角，心想道，没有下次了；不出意外的话，最近五年她是不会再踏入西安这片土地了。
她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想要到路口去雇一辆黄包车找个地方歇息。
与此同时，一辆擦的铮亮的三窗双门福特汽车内，张琉突然喊了一句：“停车！”
这一声喊得太急，他甚至有点破音；开汽车的勤务兵是跟他久了的，因为知道自家司令很少失态，几乎怀疑自己刚才是撞了人。
没等勤务兵完全反应过来，张琉就急匆匆的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他刚才好像是看到了夫人。
那一眼看的不够真切，只是一个闪过的侧影；但那个身影太熟悉了——一头长发披着，一身鸭蛋青的旗袍，一张白的异于常人的小瓜子脸，还有黑漆漆的眸子。
可下了车原地转了一圈，哪还有刚才那个身影？
张琉有些急，刚才她是站在香烟摊前，是不是刚买完一盒香烟？
抱着这点猜测他跑上前去，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大洋给了卖烟的女人。
那个女人被他吓了一跳，随即问道：“先生，您要什么烟？”
“我不买烟，我问你——刚才这儿是不是来了一个女人？长头发，穿着旗袍，鸭蛋青色的…脸很白，长得很好看…”
女人皱了皱眉头，怀疑这是个窥伺漂亮小姐的跟踪狂；但为了对方那块亮亮的大洋，她还是回答道：“是的。那个小姐买了一盒烟以后就往那边儿走了。”说完她抬手一指前方。
张琉顺着她的手臂一看，发现那边是人流混杂的四岔路口；就是现在追过去，人也早没影儿了。
他想了想，又轻声问道：“她买了什么烟？是不是三炮台？”
女人一愣，发现这个跟踪狂还是个颇为了解那个小姐习性的跟踪狂，她点了点头答道：“是的，就是英美公司出的三炮台。这款烟一直卖的很好，先生您要不要来一包？”
话音刚落，张琉却已经草上飞似的飞快走开了。
他心里几乎确认了，那个女人就是夫人。
三炮台是英美公司1914年出的主打烟，在他少年时的记忆里夫人一直只抽这一种烟。
他决定暂时不回四川了，留在西安，他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夫人找出来。
下完决心之后，又突然有许多疑惑涌上了他心头。
他刚才那眼虽然看的不真切，但可以确定；对方面孔白皙，腰身纤细，是个很年轻的女子。
年轻的女子随处可见，自然是没什么可怕的；问题在于，他如今已经三十出头，算不得少年人了，夫人为什么依然年轻？
他一直不知道夫人具体的年龄，他十三四岁时看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是个小夫人；等他长到十七八岁了，夫人依旧是没变模样，看起来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女。
那也没什么奇怪的，显得年轻的人很多，他手下李师长的太太三十出头还像二十大几…可是问题在于，如今他已经老大不小，夫人怎么算也该比他大几岁；怎么还是当年那个少女的模样？
可张琉觉得自己绝对不会看错，香烟的牌子也不是巧合。
那…会不会是她不会老？
这个念头一出，张琉就打了个冷颤。
怎么会不老？又不是不老不死的妖精邪祟，这世上哪有人不老？
但是…
夫人不是寻常的女子，这话不仅司令对他讲过，他也亲眼看过——夫人曾经脸上不红不白的一刀劈下了一个匪头的半个头颅。
先不说斩马刀的沉重，她凭着一条细胳膊是怎么单手拎起来的；就说土匪红红白白的血和脑浆溅到她脸上时，她那种不阴不阳冷眼相对的神色，就不是一般女人能有的。
虽然这也不是无法解释…巾帼不让须眉，夫人看着柔弱，实则是个花木兰一样的人物也不是不可能…
但张琉又突然想到多年前他在天津翻进那座老宅子时，看门的老头对他说：“王巡阅史曾经想抄家，可抄家时闹了鬼；很多纸剪的人不知道从哪飞出来，在场的大兵都死了…”
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他向来是不信鬼神的；但所有事串联起来，他当真有些怀疑夫人神秘的不简单。
比如她是一位落入凡尘的仙女，或是修炼多年容颜不老的女妖…
天马行空的想了半天，直到脑子里都有些嗡嗡作响时；张琉才停止了思考。
不管夫人是什么，不管她为什么不老；他都要先找到她再说。
她就是山中老鬼修成了精，张琉也不怕；因为她是位好夫人，司令爱了她一辈子，现在司令不在了，他应该替司令找到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苦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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