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末,天津。
前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大清早的,还没待环卫工把积雪清扫干净,小六便踏着一片绵白来到了法租界的教会医院。
张显宗一直是住在病房里,因为他那个病始终是没被诊出个所以然;医生也说不好究竟有没有传染性,只得建议他常驻医院。
在走廊上跺了跺脚上的残雪,小六轻手轻脚的推开了病房的门。
岳绮罗正坐在椅子上很细致的削一只苹果,“小六?”
“夫人,您早。我来瞧瞧司令。”
张显宗靠在病床上问道:“你来的倒早。吃过早饭了吗?没吃的话叫看护妇送一份来。”
“司令,我吃过了。”
“再吃一些,今早的麻花炸得好。”说着张显宗就要去按床边的电铃呼唤看护妇。
岳绮罗把手里没削完的苹果递给小六,“你就知道个吃。我去吧,坐得久了,出去走走。”
张显宗轻轻笑了笑:“我现在是卸任一身轻。剩下的可不就是个吃?天天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活成奶娃娃了。”
听到这句话岳绮罗的胸口疼了一下。
从前还在文县时,他曾对自己说,男儿志气三千丈,他不擒虎豹不回往。
如今外面正斗的凶争的狠,他怎么不想迈出房门去做他该做的事?他忙了小半辈子,最怕的就是一个闲;自己何尝不晓得?
可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她没法收回;于是她逃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小六坐在床边,继续岳绮罗未完成的削苹果事业;同时开口说道:“司令,我这次来是想着说,马上要元旦了,新年您总不能呆在医院过不是?即使夫人总陪着您,可这病房终究不是个过节的地方。马叔叔徐叔叔他们也想来看看您,可您总也不见他们。若是出院过元旦,也好让他们来给您拜个年……”
张显宗叹了口气:“小六,不是我不愿见他们。只是…我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好看。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想,就留个好印象。”
小六无言以对。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老中医和蓝眼洋人都治不好的病;他也没办法。
没办法,世上好多事最后都只剩了一个没办法。
他只好把那只削得一丝不苟的苹果递给张显宗。
张显宗没有接,侧过身来揽了他的肩;小六是个宽肩长腿的小伙子,前几年还瞅着是个小崽子,如今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也许将来还会更高,只是自己看不到了。
用力拍了拍小六的后背,张显宗开口说道:“小六,我有时候看你像是我的小兄弟,有时候看你又像是我的儿子。”顿了顿他又说:“你得走。我会出院过元旦,到时候你来家里吃饭;过完了元旦,你就走。”
小六闭了闭眼睛,在一片黑暗里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不想走。”
“不想走,也要走。你要听我的话。还有绮罗,以后…我想让她去南方生活,北边是一天乱过一天,以后的情形我也难以预料…”
这时岳绮罗带着一个端着麻花豆浆的看护妇进了来,她清清楚楚的说道:“别的我不管,可你想叫我听你的话,真是反了天。你可以想,可我哪也不会去。”
张显宗无可奈何的微笑了,总是这样,平时看着话少,其实伶牙俐齿的,厉害着呢,厉害死了。
元旦很快到来,张显宗回了租界的家。
他支使家中的仆人做了大扫除,擦的窗台雪白,玻璃透亮。
岳绮罗心情不错,她看得出张显宗今天精神很好,这是个好兆头——太盼着他好了,现在连张显宗吃饭时多吃了两口菜她也觉得是好兆头。
厨房正热火朝天的煎炒烹炸时,小六来了。
小六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捧包着玻璃纸的红玫瑰,见岳绮罗望着自己手里的花,就笑着看向了张显宗。
张显宗也笑了:“绮罗,我没力气去花市上逛了,就托小六给我做个跑腿。今天我借花献佛,好看吗?”
岳绮罗抬手接过花束,同时轻声答道:“你见我几时喜欢过这些无用的东西,放不了几天也是要枯死。”
小六在张府吃了一顿晚饭,饭后要告辞时却忽然瞥见客厅茶几上多了一只玻璃瓶子。
瓶子里装了些水,水中插着那束红玫瑰。花瓣上也被洒了些水珠,晶莹剔透,娇艳欲滴。
小六想,夫人也许是真的不喜欢花,但若是司令送的,她就想让它们常开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