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动作熟悉轻盈地将车子沿着蜿蜒而狭窄的公路缓慢地驶下山来,一路上我们说些什么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自己坐在汽车皮椅上的感觉。我猜不透是什么力量驱使他重游故地,回想往事。但是我很清楚的记得他的那句话:“我对他既不想念,也不留恋。”
这一切是真的么?
从这天之后,晴明一下子忙了起来,在家的时候会接到无数个电话。有时早晨会匆忙的拿起几片吐司叼在嘴里,外套搭在手臂上,两只手系着领带,冲出门去,甚至来不及对我说一声‘再见’。而家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自从上次晴明将我留了下来,我就不再刻意的躲避着他们。
一段时间以后,我和贺茂保宪渐渐熟络起来,我发觉他并不像我一开始认为的那样,他既不冷酷,也不傲慢,相反的,他身上有着一种类似于道尊所拥有的那种吸引人的开朗的特质。
在晴明与董事们在书房里焦灼的对话时,他偶尔会陪我呆在大厅里聊聊天。
最近他们似乎在争论着社团未来的发展。晴明想让社团走上一条合法的经营道路,而那样就意味着要放弃许多不合法的部分,会失去许多利益。所以几名董事表示出不满。
这天,随着一票董事的到来,晴明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他飞快的扫了我一眼,起身进入书房里,而其他几个人也识趣的跟了进去。不过保宪没有跟过去,他坐在我的旁边。
“你不去么?”
“不用。”他的声音单调平板。侧过脸盯着我,“你是个奇怪的人。”
“怪么?我不觉得。”
“你与他完全不同。”
“他?”稍稍的疑惑之后,我就明白了他指的是谁。
“道尊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向我解释着自己的话。
“是他太过于优秀,太过于完美吧。”我有些落寞的说。
他的眉毛向上扬起,“你竟然是这样认为?!”他似乎很吃惊我的话。
我用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难道在你眼里的道尊不是这样?”
“不。”他略微沉思了一下,“他很阴郁、消沉,对于他的死,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我知道他迟早会这么做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道尊,但是他的话令我很不快。他似乎看出了我的脸色,“对晴明的想法你怎么看?”
“那是他的事,我不想参与意见。”我正端着一杯加了苏打水的Whisky,越过玻璃杯上方看着他。
他从头到脚不住打量着我,不过态度直率而坦然,似乎是在审视我一般。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安起来,站起身走向窗边,“你和晴明认识很久了?”
“和道尊一样久。”透过面前的玻璃窗,我看到他嘴角蹩了蹩,“我们都不喜欢道尊,尤其是晴明跟他在一起时,让人感觉他就像是一个专横霸道的傀儡师,而晴明就是他手中的傀儡娃娃,由他随心所欲地操纵着。”
我出神地望着空荡荡的大厅里几张空着的椅子,晚霞映染的天空逐渐暗淡下来。星星在窗外的天空闪现。窗户没有关严,一阵阵冷风吹到我的脸上来,窗帷也随着风来回微微摆动。
“保宪!”
尽管没有看见人,但是我听到耳边传来的是晴明的声音。他一边疾步走来,一边怒视着保宪。
“如果你没有什么事了,就去医院照顾你那将死的社长!”晴明的脸上是我熟悉的那副冷漠严厉的表情,两眼瞪着保宪。
“是。”保宪低下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随着保宪的离开,其他人也鱼贯而出,没过多久,房子里又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晴明。”我想打破那份尴尬,走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了?”他看上去一脸倦容,很不耐烦,一面回答着我,一面向卧室走去。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他的背影。我也觉得疲乏、烦躁。
我痛苦地意识到横在两人中间的沟壑,这么长久以来,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道尊,就仿佛是闯入了他的禁区之中。
他们曾经拥有着太过幸福的生活,我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而已。可是平庸的我又如何能够代替那个无与伦比的人?
曾经和道尊的记忆对晴明来说是一种值得珍藏的占有物,那记忆已经深深的漫延至他的生命里,我不可能让它们消失。尽管我们现在一起携手并进,没有思想或意见上的分歧,但是有关道尊的一切就像是在我们之间设下的无形屏障。我们力图忘却并永远置诸脑后的那些往事,却只要一件小小的物件或一个漫不经心的话题,就会重新勾起有关他的回忆。
道尊的鬼魂,夹带着死亡的恐惧和那种诡秘的不宁之感和我们形影相随,朝夕共处。
每当看到他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有时连烟蒂也顾不上弄熄,或者随便找个什么话题,口若悬河,讲得眉飞色舞,但实际上什么内容也没有,我就知道,他只是想借此排解心头的忧伤。否则他又会陷入那些我既无所知也无法共享的回忆之中,同道尊一起在逝去的岁月里漫步了。
我有时觉得如果自己迟钝一些就好了,可是我却偏偏的太过于敏感,每当他用困惑而沉思的目光盯着我,我就知道他在我的身上找寻着道尊的影子。那时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代用品。
晴明是孤独的,他失去了道尊。
我也是孤独的,我从不曾拥有过他。
举头四望,这里到处都留有道尊的影子。他的英俊是永恒的;他嘴角的那抹笑使人终生不忘;他的声音还在晴明的脑海里回荡;他曾涉足的地方景色依旧;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他亲手抚摸过的痕迹;柜子里还收藏着他穿过的衣服;上面留有他的气味;现在我手边的书他就曾经捧在手里。我仿佛能看到他打开空白的第一页,在上下写下“赠晴明。生日快乐!”然后带着自负写上他自己那飞扬跋扈的名字。
他在我们两个人的生命中,思想中,心境中留下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我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女人,因为如果我是个女人,我就可以卷曲在沙发里,将头深埋在臂弯里大哭上一场,任由滚滚的眼泪带走心里的怨恨。可是我偏偏是个男人,男人就应该以另外一种方式去承受这一切。
“见鬼去吧!”我终于不耐烦了。
我打开手中的那本书,将扉页上那留有道尊名字的纸小心翼翼的撕下来,尽量使它不留一点痕迹。然后将那页纸一点点的撕碎,直到纸屑细碎的不能再撕,才将它们丢进了垃圾桶里。
干完这件事我望望窗外,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蠢的不能再蠢的事。
“你在干什么?”晴明的声音猛然从身后传来。
“没,没什么。”我强作笑容回过身,可他并不肯回报我一个微笑。
他正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双手交叉在胸前,眼光冷冷的落在我的脸上。
静默了一会儿,他回过身走上楼去,“你爱怎么打发时间随你的便。不过有些东西是消除不掉的。”他的声音一无生气,冷酷得让人身体发寒。
我蓦然一惊,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能感到这句话长期以来一直深埋在他心底,这会儿再也憋不住了,终于说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似乎有人在我背后打开了门,引进一股冷风。
他说的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即使将房间里他留下的所有痕迹都销毁了,他还是存在于我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