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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青灯叹

谢亦安回到了原处,赫然发现这不是原来那屋顶了,反而是一座断桥。

  

  桥身残缺不全,漆黑骇人,似木似石,仿佛经历千年雨打风吹、尘封火烧。无柱支撑,自悬空中,向前后两端无尽地延伸,不知来自哪里,去向何方,望不到尽头,辨不清方向。有的地方宽达三丈,有的地方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行。

  

  残桥百丈之下,便是烧得翻滚的通红岩浆池,犹如地狱红汤。

  

  通天桥?

  

  是的,通天桥。

  

  两千年前,乌庸太子为避大难,造了一座通天之桥,这座桥就是它的遗迹。

  

  不得不说,乌庸太子是奇人,敢想敢做。

  

  谢怜瞥到被扔在一边的芳心和长刀,捡了起来,向慕情走去。慕情见他提着剑沉着脸走来,不知以为他要干什么,神色忽然紧张。

  

  谢怜却把他的刀递给他,又向他伸出一手,道:“你没事吧?没事就站起来,我们得赶紧走了。”

  

  慕情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那只手,沉默许久,摇摇头,道:“走不了。我手足都受伤了。”

  

  谢怜蹲下来查看片刻,果然,慕情双手手掌都红了一大片,腿上也有烧伤,怕是只能慢慢走了。思索片刻,他道:“我扶你吧。”

  

  他将慕情拉了起来,手臂扛在肩上,如此搀扶行走。走了几步,忽然,慕情道:“为什么?”

  

  谢怜一边打量四周环境,一边道:“什么为什么?”

  

  慕情道:“我以为你发现我也没事后会更怀疑我。”

  

  谢怜道:“哦,不会啊。”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啊。”

  

  “知道什么?”

  

  谢怜道:“我知道你没有说谎啊。”

  

  “……”

  

  慕情脸上是什么表情,当真难以言喻。

  

  谢怜理所当然地道:“你不是让我相信你吗?我是相信你啊。就这样。”

  

  “……”

  

  “怎么说呢……”谢怜道,“我也算认识你很多年了吧,这一点我还是可以肯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之前我不是说过吗,你可能会往别人杯里吐口水,不过下毒这种事,你不会做的。”

  

  听前面一句,慕情似乎微微动容,听到后面半张脸都黑了,道:“这个比喻就算了,真的算了,不要再提了。吐口水这种事我也不会做的,太没品了!”

  

  谢怜摆摆手,道:“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啦。而且,就算万一的万一,我倒霉透顶,看错了你,你也打不过我和三郎啊,反手一掌就把你打死了,构不成威胁哈哈哈……”

  

  “……”慕情喃喃道,“你是故意的吧,你一定是在努力地想把我气死吧……”

  

  “咳,开玩笑的,总之吧。”谢怜不笑了,抓着他的手臂,看向前方,道,“如果你真的因为拒绝为恶,被君吾戴上咒枷,那我就不能让你因为做了这件事而付出不好的代价。”

  

  他平静地道:“因为你做的是对的。”

  

  慕情瞪了他半天,最终,咬牙切齿地道:“谢怜,你这个人真是……”

  

  谢怜马上道:“免了,你想怎么评价我我还不知道吗。眼下你还得靠我扶呢,就别说些让我想把你丢下岩浆池的话了。”

  

  慕情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谢亦安的话打断了。

  

  “慕情,结局无论怎么样,殿 下其实一直都是信任你的。”谢亦安这话不大不小,不轻不重,正好落在慕情的心上。

  

  正在此时,四人脚下同时一沉,双双勃然色变。

  

  谢亦安反应最快,拉着戚容便轻松躲过。

  

  慕情有伤在身反应不及,好在谢怜依旧神速,足底一点,向前一蹬,轻飘飘落到前方三丈之处。回头再看,原先他们踏足的那处桥身,居然猝然断裂,直直向下坠去!

  

  轰!

  

  一段漆黑的桥身落入猩红地狱池中,在池里翻滚等候了许久的怨灵们迅速伸出几百双手,争先恐后扒上去,仿佛想借它脱离苦海。但它们数量太多,那段残桥根本托不起他们,很快就沉了下去。上方胆战心惊,谢怜道:“看来这桥不太牢固!”

  

  “是啊,是过了千年的东西了。”谢亦安轻飘飘的来了句。

  

  慕情张了张嘴,大概想说退回去算了,原先他们躺的地方桥面还算宽阔,应该不至于塌下去,但那段一塌,没了路,已经回不去,两人只能往前了。而前方的桥面,忽宽忽窄,仿佛遍布陷阱,危机四伏,不知踩中哪里就会掉下去!

  

  想想千年前那该是怎样的情况。

  

  那时候乌庸太子应与谢怜差不多大,小小年纪便托起了近万人的桥,那是整个国啊。

  

  他该多累。

  

  突然,一道火柱冲天而起,拦在谢怜面前。要不是他反应奇快、刹得及时,只怕就冲进火里烤个正着了。二人向下望去。不知何时,下方聚起了成千上万和熔岩一色的怨灵,尖叫狂笑着,向他们伸出双手,那道火柱就是它们合力发起的。几人耳朵都隐隐生疼,慕情道:“他们在喊什么?”

  

  谢怜喃喃道:“……‘下来吧,和我们一起,烂死在这里!’”

  

  慕情悚然望他:“你听得懂?他们说的应该是乌庸语。”

  

  谢怜点头:“嗯,这些……是通天桥塌下来后掉进岩浆被烧死的乌庸国人。小心不要被它们缠上,它们会把看到的一切东西都拖进岩浆里。这果然就是通天桥的残躯!”

  

  “殿 下,不要去理会他们。”谢亦安轻声道,反手拉紧了戚容。

  

  慕情道:“它们把人拖下去就能解脱?”

  

  谢怜道:“不。拖别人下去也不能解脱。这些怨灵是永远也解脱不了的,只是,它们喜欢看到别人和它们一样。”

  

  就是因为这样,它们才永远都解脱不了,永远要在这地狱池里煎熬折磨。慕情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谢怜道:“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他告诉我的。”

  

  就像给他植入食尸鼠的尖叫记忆一样。

  

  那些熔岩怨灵们似乎很不满他们还没掉下来,鬼鬼祟祟,聚在一起悉悉索索,手牵着手,又要向上发起新的进攻。谢怜拔腿就跑,火柱顷刻便到,原本就坑坑洼洼的桥面更加残缺不全了。

  

  不能光是挨打不还手,谢怜也试着向下轰,但他没剩多少法力,轰不远。慕情法力比他充足,轰得也比他远,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好几次下方火柱都险些烧到他们脚跟,那群怨灵成群结队,能量极大,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兴奋至极,仿佛在观看什么逃命表演,他们却半点也奈何不得,憋屈至极,恨得他骨节咔咔作响!

  

  谢亦安烦得很,伸手轻轻一指,汹涌神力泄出,只想给他们个解脱。

  

  她抬头,又看那边两人逃命费劲的狠,无奈的叹口气,再一指,是谢怜被续了神力。

  

  可是,桥断了。

  

  不是别人,是慕情,他把谢怜推走,自己跟着桥下去了。

  

  断桥入池,激起高浪,那群熔岩怨灵们原本欢欢喜喜涌来准备拖他下水的,岂料一道轰击扫过,被打散了一大片,惊嚷鬼叫中,慕情站在断桥中央,周身灵光亮到最炽,冷笑道:“你们这群阴沟里的杂碎,放阴火很痛快是不是?我来了,你们倒是别跑啊!”

  

  现在,他终于能轰到那些熔岩怨灵了!

  

  慕情提着赤红的双掌,狂扫怨灵,杀了个痛快,打得下方原先看戏的怨灵们纷纷尖叫散开,游向四方。他衣袖衣襟都起了火,谢怜趴在上方道:“慕情?!你能跳多高?”

  

  慕情喝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还没走!”

  

  谢怜辩解道:“这不是我的问题。你这辈子好不容易说几句人话,然后就掉下去了,这让人怎么走?”

  

  慕情大怒:“什么叫好不容易说几句人……”话音未落,他脚下那断残桥沉了几分。两人脸色都是一变。

  

  这下,是真要葬身岩浆池底、化骨成汽了!

  

  慕情方才中气十足,现在却脸色煞白了,提起手掌,闭上眼,似乎想在被烧死之前先一掌击碎自己天灵盖,死得痛快点。

  

  还未等慕情付诸行动,谢亦安便将慕情拉了上来。

  

  慕情:???

  

  谢怜:???

  

  戚容:???

  

  降邪出手,必会成功!

  

  姗姗来迟的风信:!!?

  

  风信刚险些被火柱烧到,破口大骂道:“下面这群什么狗|屎玩意儿,乘人之危这么阴险的?我|操|了你们全家了!”

  

  谢怜道:“它们全家都长这个样,你确定真的要  操?!”

  

  箭入炎池,炸开了花,吓得熔岩怨灵们翻了天,再次四散。风信终于痛快了,骂道:“看到没?说操就操!他妈的狗屎玩意儿!老子一只手射|爆你们!”

  

  谢亦安翻了个白眼,道:“有本事用真功夫。”

  

  风信背了慕情,继续在通天桥上飞跃前进。跃了一段,交换了所见,谢怜得知风信也没看到花城,不由揪心。花城究竟在哪里?也只有顺着着桥边走边找了。

  

  这时,风信对背上慕情道:“对了,你之前喊的那些话,我也听到了几句。前面听的人火大想揍你,后面没想到,你小子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

  

  “……”

  

  慕情的脸黑了。风信对谢怜道:“我早就跟你说了吧,他这人,心思比深宫怨妃还弯弯绕绕,简直莫名其妙!”

  

  “……”谢怜看慕情的脸已经不能看了,冲他摆手。风信却浑然不觉,又转向慕情,道:“你想跟殿下做朋友,你就直说啊!觉得殿下心里鄙视你做不成朋友了就要阴阳怪气整天恶心人,真是搞不懂你脑子里怎么想的?”

  

  谢怜放弃了,摆摆手道:“他不是从小就这样吗。你别说他了,看他脸都红了。”

  

  “……………”

  

  慕情忍无可忍,咆哮道:“我操了,我真是操了?!你们两个能不能闭嘴?!”

  

  谢怜提醒他道:“你好像串了风信的词。还有,骂脏话不太好吧。”

  

  戚容:“上天庭的狗神官,别他妈吵了,看看那!”

  

  只见前方,空气之中,铺天盖地、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万千磷磷银光。像是天上有谁打翻了装满银粉的宝盒。

  

  谢怜向前走去。他探出手,轻轻触了触空中一片稍大的银光。触到了,便将它捏在了手里,缓缓拿到眼前。

  

  谢怜的手微微抖了抖,握住了那片发出淡淡银光的蝴蝶残翼,吐出一口气。

  

  他一句话也不说,趴下来看了看。桥面上没有跌落的痕迹,桥下方也没有聚集欢呼的怨灵,这才稍稍安心,又爬起身来径自向前奔去。身后风信背起慕情,追上去道:“殿 下!”

  

  谢亦安无奈极了,对着谢怜喊道:“哥哥!你想想血雨探花会这么容易被白无相打败吗!?他们最多也是平手!绝对不可能会死的!!”

  

  叮叮当当。

  

  是兵器交击声和法力轰击的声音。连通天桥的桥身都在隐隐震颤。前路黑暗中,有光明明灭灭。

  

  有人在前面交手!

  

  谢怜忘记屏住呼吸了,就这么听着自己凌乱的喘息跑了五六里,拐过几个巨大的弯道,终于,在转过最后一个弯后,眼前蓦地雪亮。

  

  悬空的通天桥尽头,一个红衣人和一个白衣人,正在恶斗。

  

  那红衣人手持一把修长的白银弯刀,身形鬼魅,闪电般忽隐忽现,正是花城。他不笑了,全神贯注,神色凛冽,俊美苍白的面颊上一抹鲜红的血痕,凛冽中平添三分明艳。那白衣人自然是白无相,手持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长剑,脸上还是一张半哭半笑的悲喜面。只是,那面具和谢怜从前所见的,却不太一样了。

  

  它从中间裂开了。

  

  那道裂痕极大,无法忽视,从额头中心一直裂到眼下面颊,仿佛随时会崩溃!

  

  两人身法皆一沾即走,妖气冲天,击打却势如千钧,力贯苍穹。剑气刀风,狂飞乱舞,上方的死灵蝶们和下方的熔岩怨灵们也在对峙,相互呼啸,如排山倒海。每一次交手,岩浆烈焰池中都炸起数丈惊涛骇浪,其他人根本无法接近!

  

  谢亦安握紧了戚容的手,是的,时间快到了。

  

  一见到安然无恙的花城,谢怜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当场简直想躺倒在地大喊大叫,但强行忍住。高手过招,瞬息之乱都能定夺胜负,何况,这是当世两位绝境鬼王之间的一战!

  

  白无相那一端远远的后方还站着一个身影,正是国师,他自然是被白无相带到这里来的,见谢怜等人来了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贸然出声。谁知,花城却早就注意到了来人,如霜般专注而寒冷的神色微微化开,终于展颜一笑,道:“看来,你又失败了。殿下来了。他带的人,一个都没有少。”

  

  谢怜忍不住了,喝道:“三郎!”

  

  花城微一侧首,应道:“哥哥”应完,语气又转警告了,道,“哥哥,你下次再把自己弄得掉下去,我就生气了。”

  

  谢怜也道:“你下次再跟着一起跳下去,我会更生气!”

  

  “……”闻言,花城表情凝了一下,似乎谢怜的话真的让他忌惮了一下。而他直面白无相时也没露出这种忌惮的神情。白无相欺身而上,打的是花城,话却是对谢怜说的:“仙乐,你们两个是不是春风得意过头,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厄命刀柄上的眼珠瞅到了谢怜,骨碌碌狂转不止,仿佛在谢怜面前表现了、心里喜滋滋美上了天似的。花城哈哈一笑,从容道:“没事。哥哥不必担心。”又反问白无相,“为什么要把你放在眼里?”

  

  白无相哼了一声,国师忍不住了,怕他激怒对手,道:“年轻人,说话不要太狂妄!”

  

  谁知,花城下一句更加肆无忌惮,单手持刀,锋芒毕露,对准白无相,微笑道:“毕竟,说到底,你不过是个满心嫉妒的糟老头子罢了。”

  

  花城牛逼!!

  

  谢亦安简直要为花城打call了,面对老父亲还是这么从容不迫的只有花城了!

  

  不光国师连斥责他假笑的力气都没了,风信和慕情都惊呆了:这人胆子也太大了!

  

  谁敢在君吾或白无相这两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面前这么说!

  

  但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只有花城敢这么说。因为,可能只有他说了这种话之后,君吾或白无相拿他依旧没有办法!

  

  白无相微微垂手。

  

  他的一条手臂,已经受伤了。

  

  他翻过手掌,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叹了口气,笑道:“……很多年没人能让我受这种程度的伤了。”

  

  谢怜预感不妙,道:“师父,他……生气了吗?”

  

  国师可以说是现在这世上最了解白无相的人了,道:“不……比他生气更糟糕。他……高兴了。”

  

  顿了顿,白无相转向花城,饶有兴趣地问道:“你那把弯刀,是用你那只没了的眼睛炼成的吗?”

  

  花城明显无甚兴趣作答,谢怜的心却猛地一跳。

  

  从看到厄命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把弯刀必定不同寻常,也有六分猜到,也许就是花城失去的那只眼睛炼成的。白无相口气如此笃定,难道果真如此?

  

  是的,就是。

  

  忽然,谢怜听到白无相叹道:“仙乐,你有一个非常忠诚的信徒。”

  

  话音未落,一张裂开的悲喜面,蓦地出现在谢怜眼前。

  

  白无相!

  

  谢怜完全没料到白无相居然能在瞬息之间逼近到咫尺之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倒影。若邪炸了毛一般扬起,本欲出击,但终究还是缩了。

  

  倒也不怪它,因为若邪一贯是非常聪明的。当它判断攻击也无效时,便会主动放弃。

  

  白无相似乎笑了一下,因为那张悲喜面裂的更开了。

  

  下一刻,厄命的刀锋掠过他颈项。

  

  但迟了一步,白无相已经闪开了。

  

  他霍地闪现在通天桥断桥戛然而止的最高点,微微扬手,道:“不用紧张,只是拿回我的东西罢了。”

  

  他手里,多了一把通体漆黑、如寒冰冷玉的长剑,一道银心贯穿剑心。谢怜下意识反手去摸背后,果然,背着的芳心不见了。

  

  芳心本是乌庸太子的佩剑。白无相把那本属于他的佩剑拿走了。

  

  一片、两片、三片。惨白的面具一点一点剥落,最终彻底脱落,露出面具后那张脸。那身白衣,也在燃烧的火焰中化为了一身白甲。

  

  终于,“白无相”摘下了面具,变成了“君吾”。

  

  众人皆是屏息警惕。

  

  不用猜也知道,这个形态的他,必定更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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