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时辰差不多了。”
狭小的房间中,透过层层的绫罗红绸,一袭嫁衣的女子坐在梳妆镜前。朱唇点绛,肤白似雪,一双美眸更是流转万分。
“嗯,我知道了。”
她透过镜子,看着身后为她认真束发的侍女,嘴角不经意勾起。
若是此刻有人在场,定会惊讶于这小姐和侍女的相貌——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轻叹一声,似是有些无奈地玩笑道:“阿予,说了多少遍,我们可是姐妹呀,私底下无人之时,唤对方闺名即可。”
听到“姐妹”二字,对方的动作僵了一下:“小姐,自那天起,奴婢就立下誓言,一辈子做您的侍女。”
烛火摇曳,映在熙儿的眼中,却只觉刺目。
是了, 家主遇刺,王家败落,曾经垂珠联珑的大门如今残破不堪,只余下她们两姐妹相依为命。
也正是那一天,阿予在她讶然的目光中缓缓跪下,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我将自愿为奴,定用余生护小姐周全。”
轻柔的一句话,在熙儿听来,却仿佛有千斤重。
“走吧。”
踏出破败的闺房,最后望一眼家宅,她狠下心别过头去,登上红轿。
如今的她,只有像阿予说的那样,嫁一户好人家,偷得后半生浮闲安稳,便是知足了。
伴随着轻微的晃动感,喜轿缓缓前进。熙儿终是按耐不住,悄悄掀了盖头帘子,探出头望着跟在一旁的阿予。
此时的阿予已经换了一副平庸的容貌,不再是与她相同的脸。
她也曾无数次感叹这“江湖易容术”的方便,但每次都被对方以易伤皮肤为理由而回绝,任己如何软磨硬泡,就是不肯教她。
“小姐?”阿予轻皱眉毛,轻声提醒道,“快将盖头盖上罢,教他人望见可不好。”
“知道了。”她嘻笑一声,“要看也只给你看~”
终是在对方语塞的表情下,熙儿满意地缩回轿子里。
喜轿摇摇晃晃地前进着,街旁锣鼓喧天,轿内却是一片寂静。
轿帘不时因风而起,斑驳昏暗的光线散落在嫁衣上,明暗起伏。
“究竟……过了多久呢?”
很久了吧。久到记忆都即将被画卷所模糊。
遥记当年初春,她还尚是垂髫小儿,爹爹曾作了一幅画与她。
画中人正是自己,一袭素粉蝶花罗裙,正手持书卷倚在廊边,看蝶戏莺鸣,花开满园,殊不知自身就在这春色里。
她当时爱这幅画爱的不得了,一是因为这画是由爹爹亲手而作,二是因为这画的是自己。于是回头就命人将这画挂在卧房中,天天欣赏。
画中的女孩举止文静,与熙儿活泼的性子稍有出入,但这并不影响她欣赏自己的容颜。
有些时候,兴许是无聊过了头,她会不时对着那画自说自话起来。
“诶你知道吗?今个儿阿娘亲手做了桂花糕与我吃,那糕可好吃了,一口咬下去,满嘴酥香呢。”
“又是《三从四德》,我都快学厌了……不过爹爹最近还教我了《论语》,反正闲来无事,我读给你听罢。”
就像每个孩童都有自己的秘密般,她也在这毫无常理的自语中获得了快乐,时常对画倾诉,倒也乐在其中。
直到有一天,本就体弱多病的娘亲突然因病而逝,熙儿立在母亲床边,呆呆地望着她的遗体被搬走、下葬,无法多做阻拦。
她强忍着没有哭,却不明白。
那么温柔的阿娘……为什么会忍心抛下她一个人呢?是她有哪里做的不好吗?
她改,一定改。
可是阿娘为何不睁开眼看看她呢?看看她心爱的熙儿呢?
她奔回房间,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撕心裂肺。
娘亲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哭着哭着,她终于哭累了,泪眼迷蒙地躺在床上,恍然间看到一个身影缓步而来。紧接着,一阵困意涌上心头,她还未来得及看清,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只记得,有一双冰凉却温柔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双眼。
“好好睡一觉吧。”
待她醒来之后,房内却空无一人。
行进中的轿子突然停下,熙儿蓦然抬头,担忧地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到了?”
“不。”对方的声音微微有些生硬,可以想象的出,外面人此时是怎样的表情,“有两个人拦在路中不肯让开。”
“不过不要紧,我去处理。”
“今天是你出嫁的日子,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有半点闪失的。”
再次抬眼望着阿予离去的身影,她却是微不可闻地叹气。
又是这样。
她明明……也可以保护她的呀……
娘亲辞世不久后,她一直珍藏的那幅画卷也不见了。
她急得四处寻找,满身狼藉,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半点踪迹。
那天,爹爹忽然带回来一个与她长得一样的女孩,抱歉地说:“这是你的同胞妹妹,但之前因为你娘亲病弱,无力多抚养一个孩子,你母亲的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要强过头。所以只能将她养在外院,不然你娘知道了,定会伤心的。”
她的妹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不知为何,她却颇感熟悉。
熙儿上前执起她的手,灿烂一笑:“既然我是你的姐姐,那我就一定会保护你的。”
小姑娘愣了愣,似是没有想到她会那么说,但随即也笑了起来:“嗯,那我也会保护姐姐的。”
而这一条誓言,她便履行了一生。
“阿予,这里有只虫子……我……”“别怕,姐儿你闭上眼睛,交给我就好。”
“阿予,你看见我的簪子了吗?我找不到了……”“是很重要的簪子吗?”“是你之前送我的那支……”“不用多劳心,我再做一只送你吧。”
“阿予,怎么办?我下不来了……”“你只管跳,我一定会接住你的。”少女深吸一口气,便毫不犹豫地闭目跳下,伴着风中飘舞的繁花,稳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嬉笑着睁开眼:“果然呢,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了。”阿予无奈地笑了笑:“下次别爬那么高的树了,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拿便是。”
“就是小时候一起做的风筝,还记得吗?”“你居然还留着吗……”“当然啦!”熙儿一本正经地点头,“只要是与你有关的,我都会好好珍藏的。”
“毕竟我们可是姐妹呀!”
是啊,只是姐妹。
或者说,她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解决完意外之后,迎亲的队伍再次浩浩荡荡地前进。
这曾经无比熟悉的街道,本该充满了童年的欢乐回忆,如今却空余悲伤与恐惧。
那一天,她去往父亲的书房,却亲眼看见父亲的身躯在面前缓缓倒下,身浸血浴。那不知名的刺客看见了她,刀锋闪烁着阴冷的光。
她吓坏了,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尖叫着向外跑去。
本该柔和的月光在此时变得晦暗,空留冷意。舒适的亭廊水榭在此时也仿佛成了夺命的迷宫,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到了何处,她因为体力不支,绝望地瘫倒在角落里,静静等待命运的审判。
可令她奇怪的是,那刺客却并没有追来。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那是一种比自己亡命还要令她绝望的可能。
那位刺客……会不会去找阿予了。
她顾不得已经扭伤的脚,咬牙撕下的裙摆包扎伤口,挣扎着起身寻找。
多年以来,她一直因为阿予的保护而肆无忌惮。正因被保护得太好,却不曾真正识得外界的险恶。
“阿予,我错了。”脚裸处是催命的疼,但她却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本来我才是姐姐啊,本来我才应该是那个保护你的人啊。”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连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双腿逐渐麻木,意识也逐渐涣散。
“该死……给我动起来啊!”她绝对不能倒在这里。
“我要去找阿予。”
“找到她,一起回家。”
少女一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心中是不灭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且罪恶的夜色终于迎来了微弱的黎明,虽然渺茫,却是人们的无限希望。
逆着光的地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披星戴月向她赶来,原本洁白的袍子已经被染成血红,但来者的眼中却像往常一样,只注视着她一人。
还是那么温柔的眼神。
“终于……找到你了……”
熙儿勉强扯出一个笑,支不住向前倒在她怀中,声音轻若游丝。
“对不起。”
看来,我只会给你添乱呢。
“不是的。”对方仿佛清楚她心中所想,不住摇头,声音却在颤抖着,“不是这样的。”
一滴温热的泪珠轻轻滴到她脸庞上。
居然……哭了么?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她听见这么一句话。
“我本来,就是为了保护你而生的啊。”
是啊,她想起来了。
像这样温柔的话语,她曾经听过呢。
迎亲的队伍最终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熙儿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却惊觉满面流泪,衣襟也早被浸湿了。
终是顾了浮生一梦吗。
可如今,梦醒了呀……
她搭上阿予的手,就像初见那时,许下守护彼此一生契约的场景。
阿予轻轻地回握住,力量不大,可却令对方却无法放开。
她很害怕。
害怕一旦放手,她连梦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嫁衣伴侧,执手而行,可有归期?
两人走得很慢,仿佛就这样,并肩走过了一生一世。
“阿予,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在结亲啊?”
“小姐,莫开玩笑了。”
我们之间,终是不可能的。
熙儿了然地闭上眼:“我现在可是看不见前方的路呢,要好好扶好我,别让我摔倒了。”
这样的景象,一如当年她嚷着要去抓萤火虫,结果灯笼却燃尽了灯油,不但没有抓到萤火虫,还差点把自己搭上去了。
也是这样,阿予牵着她的手,就如黑暗中的明灯,温暖而可靠,引着她一步步于漫天星辰之下走回了家。
她忽然道:“我知道一个秘密,你想听吗?”
“那小姐愿意说吗?”
熙儿轻笑一声,蓦然掀开盖头,凑了上去,在那人惊讶的目光中,于她额上印下虔诚一吻。
“我都知道哦。”
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画妖了。
阿予乃是由画化灵的画妖。因是用千年紫玉狼毫笔所作,又寄予了父亲对女儿的无限深情,而幸得灵识。
府中小姐闲时对画自言自语,却殊不知这些话全被画妖听见了,默默记于心中,且对外界的事情愈发好奇。
虽说她向往外面的世界,但实际上,最令她上心的却是这个每日来找自己倾诉的小姑娘。
多年的时光,足够她去了解一个人。
阿予见过她的不同模样,或开心,或郁闷,或苦恼,或伤心。
每当熙儿笑起来时,她都会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感;每当她因为背书而烦恼时,她也总会意趣横生的看着她皱着眉头念书。
时光流逝,因为物主情感的倾注,她发现自己不仅能够开口说话,也愈有化形的趋势。
她也曾想过有一天能与熙儿交谈,告诉她这个喜讯。
但又怕吓到自己心头的小姑娘,于是只能郁闷地忍着,就像多年来一样,静静地当一个旁观者。
直到有一天,家主夫人病逝,熙儿在她面前哭的撕心裂肺,她也感觉自己的心口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
她无比焦急,却无法从画中挣脱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无助地哭泣。
她想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想细语柔声地安慰她,想告诉她,她并不是一个人。
但如今,她却只能袖手旁观。
原来的阿予,无比庆幸自己可以用画的身份与她亲密接触,听她倾诉内心的话语,看见她与众不同的一面。
她第一次恨透了自己的身份,恨自己修为低下。
内心的愿望愈发强烈,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没。终于,伴着阵阵白光,妖力凝结成丹,她飞一般地向即将陷入沉睡的熙儿奔去,将她护在怀中,右手轻轻拂上她的紧闭的双眼。
“睡一觉吧。”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今往后,就由我来保护你吧。”
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小姐……”她有些失神,不知是因为熙儿的话,还是因为那猝不及防的吻。
“你都……知道了吗?”
她不敢抬头,不敢直视那双明亮的眸子。她生怕下一刻就会从她眼中读出名为厌恶的情绪。
妖族,本来就是与人类不共戴天的怪物啊。
她不想看到那样的表情,也就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没有告诉她任何的真相。
这个秘密,她隐藏了十几年,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以为可以就这样骗她一世,名正言顺地守护在她身边。
可现在,我连守护在你身旁的资格,都要失去了吗?
双手不经意地握紧,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阿予,看着我。”
她下意识地抬头,却对上了一双亮如明镜般的美眸,笑意嫣然。
“我很幸运呢。”
“我的妹妹是一名强大的画妖,而且还说要护我一世呢。”她笑着眨了眨眼,却全然不似说玩笑,“光是这些,就够我开心一辈子了。”
“所以啊,你可千万不能食言哦!”
“我们可是说好了的,要一辈子守护彼此。”
无关身份,无关性别,只因为,我认定一人,便永远是她。
所以啊,请继续陪伴在我身边吧。
凤冠霞披的少女再次向她伸出手去,两人的衣袂缠绵于风,阿予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字契约,带泪点头。
“好。”
一袭嫁衣的新娘与身旁的侍女相守而行,步入庙堂,仿佛今个儿拜堂的不是新郎官,而是她们。
你只需如春日暖阳,光芒万丈,而我,将会一直在远方,默默观望守护着你。
这一生,我誓以性命护你,惟愿君长安。
这一世,我与你同去同归,白首不相离。